正文 3

作為一個小傢伙,你跌跌撞撞闖進龐然大物之間,這些龐然大物低下身來看你,一張張毛茸茸的大臉和一顆顆髒兮兮的牙齒都暴露在你的眼前。你得時刻小心,既要留神他們跟你的個頭一樣大的腳,還得警惕其他可能的危險。他們用來抓你的雙手力氣很大,大得能把你的呼吸都擠走一半。那些你曾穿梭其中的房間,以及房間里的門窗,每一個對你來說都巨大無比。可有那麼一天,你會長到足夠高,可以輕鬆地抓到門把手,或是柜子的旋鈕。所有這些才是真實的童年記憶,而那些所謂跟大人們友愛相處的記憶,都只是後來虛構出來的而已。小小的身軀總是處於緊張狀態——這就是童年的真相。

我最初的記憶是在兩歲前。記憶里有一匹又高又壯的馬,父親騎在上面,他的身影高高的,像是矗立在雲霧中,那條堅硬又光滑的假腿就在他的褲子里,一雙有力的手將我提上馬背。幼小的我強忍住眼淚。父親把我放在身前,要我抓住馬鞍的前部。馬鞍前端很堅硬,而我只能緊緊地用手扒在上面。驀地,濃烈的氣味團團圍上來,我既能感受到馬身上傳遞出來的體溫和氣味,也能聞到身後父親的味道。馬跑起來的時候,我整個身體都跟著顛簸起來,上身就勢倒在了父親懷裡,我察覺到那條假腿的捆帶就在下方。地面離得很遠,我的胃部都翻滾了起來。這是一段真實的記憶,充斥著劇烈而豐富的感官體驗。

「你爸爸去銀行工作的時候,常常騎馬帶上你,瑪塔會在大門那兒迎接你們回來。當時,你可喜歡了!」誰知道呢,也許我的確是喜歡的,也許留存在我記憶中的只是第一次騎馬時的不愉快經歷。不過家裡那扇典雅的大門不僅留在了照片上,也留在了我的記憶中。至於我被父親從馬上放下來、由討厭的瑪莎接過去這件事,我一點兒也不記得了。這段經歷發生於科曼莎,從那裡舉家離開的時候,我才兩歲半。

從照片里看,尖銳陡峭的台階就跟山坡上的巨石一樣。我只記得下台階的時候不太安全,就好像會被台階那鋒利的邊緣傷到似的。

還有那麼一件事,它既不是我從別人那裡聽來的,也不是相簿中的某個影像,而是實實在在發生過的。我記得有一個巨大的游泳池,皮膚蒼白的一大群人在裡面游泳。他們喊叫著、歡笑著,濺起的冷水落在了我的身上。人群里有我的母親和父親。母親笑著、玩鬧著,很開心的樣子。父親的一條腿只剩下小截萎縮了的殘肢,上面還有彈片留下的痕迹,因為殘肢在水中會浮動和搖晃,所以他很難自如地游泳,只能緊緊靠在泳池邊緣。大家都穿著時下流行的保守泳衣,沒有半點兒不得體。可是因為他們在工作日的白天都衣冠嚴謹、夜裡睡覺時又穿著長袖睡衣,所以換上泳裝後皮膚顯得蒼白,把身體裸露在外也不太自在。在水裡,鬆弛突出的胸部得以逃脫束縛,腋毛也猶如汗珠般在池水上滑過一絲細紋。眾人開懷大笑著、高聲呼喊著,偶爾不合時宜淌下的鼻涕也悄無聲息地溜進水裡。池水中早已漂浮著一片片快要枯死或行將腐爛的葉子,雲朵也被剪成碎影從天上落在了水裡。孩子們努力地在水中搭建什麼東西,可是馬上又被水流衝散了,水中的景不過是逗弄他們的把戲而已。「每到夏日的午後,我們常會去游泳,周末還要舉辦游泳派對。現在想起來,真是有趣極了!」在波斯,母親追憶起她的似水年華來,「我們試著抱你一起入水,可是你大哭起來,所以只好又把你放回池邊。池水可真涼啊!它穿越石頭河道從高山中汩汩而來,任誰一跳進去,都要忍不住喊出聲來!泳池周圍長滿了一叢叢的紫苑花,這多虧了波斯園丁們什麼都種。」「不難想像,在跳入水中、經過一片歡聲笑語後,有人把你從水中拉出來,滿眼的紫苑花立刻就進入你的視線,可緊接著波斯園丁就會警告你不準採花。」母親這樣說道。然而我卻真實地記得,那時池水很冷,白色的龐然大物像牛奶布丁一樣在水中嘩啦作響,手臂也胡亂擺動著,一顆顆被濺起的水滴都打在了我臉上,凍得我幾乎喘不過氣來,而耳邊竟還有人輕聲對我說著:「來呀,跳進去,勇敢的小姑娘可不會因為這種小事就掉眼淚。」

還有兩段記憶,也許是編造的或推演出來的,但卻似乎足夠寫實。20世紀60年代,很多人都在參與藥物試驗研究,當時我試驗了一個(絕不應該嘗試的)品種——牽牛花籽。在經過熱水長時間浸泡後,牽牛花籽看上去像果凍似的,還散發出酸味。參與試驗的人必須要將這種東西吃入腹中,我記得自己吃了很多,可能有60個左右。之後我便感到不適,很顯然,我當時的做法是不靠譜的。我一直都想不明白,為什麼我對那個巨大的石屋印象不深,也不怎麼記得那些高大的房間?畢竟,那兒可是我出生的地方,也是我學會走路的地方。我只能想像,在那個房間里,放著護有欄杆的、小小的童床,我小小的身軀躺在裡面,石地上哐哐的腳步聲在耳邊響起。我記得房間的地板是石頭做的,鋪了不厚的地毯,從巨大的窗子可以望見遠處的山,冬天很冷。童床肯定都是大同小異的。嬰兒的耳朵是初生的,任何聲音都會被收入其中,而成人則不同,他們會選擇聽而不聞。

另一段記憶讓我受用至今。有一次,我吸食了麥司卡林(致幻劑),兩個朋友陪著我,為我監測著食用劑量,他們很擔心我會跳窗或是弄出其他瘋狂的事來,因為前不久,他們認識的一個人就做出了類似的舉動。我知道自己體內存在一個強烈的自我,我稱它為「女主人」。也就是那一次,我才意識到「女主人」的存在感是多麼強烈。跟朋友閑聊的過程中,我講述了自己的體驗,雖然思維逐漸混亂,但依然在可控範圍內。不過,這一切只是為了替自己的內心活動打掩護。可以說,「女主人」個性十分鮮明——聰明、助人、包容、勤快,既像防護罩,又像盾牌,保護著身為個體的自我。之所以說它效用持久,是因為在如今接受採訪和拍照時,它可以為公眾人物所用。但是在所有友善美好的現象背後,當事人扮演著旁觀者的角色——一旦擔心自己的生活再無隱私可言、而自己又無能為力時,我就可以退居其後、尋得庇護,心中也難免暗自歡喜:這是你們永遠無法觸及的地方,連想都不要想,這是我的絕密空間,神聖不可侵犯。人們稱其為孤獨感,它是一片不可分享的凈土,個體終將歸依的港灣。這樣的體驗,我又何嘗不曾有過呢?作為旁觀者,是絕不會允許任何人來窺探自己的。

那天,我跟兩位朋友閑聊著大事小情,但對我自己推演出來的一段體驗守口如瓶。那「瓶」中的事關乎我的出生記憶。在20世紀60年代,這種「宗教」體驗是很常見的。用當時的話來說,我在證明自己「出生順利」。然而事實上,我的出生不僅談不上順利,據我後來得知,簡直稱得上艱辛。也因此,小說家為我重構了一個出生情形:巨大的房間里亮著燈,初升的太陽將溫暖和光芒忙不迭地送進來。不過這樣的重構又有何不可呢?畢竟我就是在清早出生的。我繼續想像,想像大家在看到我是個女孩時發出了喜悅的歡呼聲,雖然事實上我的母親一直期望生個男孩,甚至已經想好了名字。在我的構想中,我的名字是由母親思考數月得來的,而不是醫生所起的。再說我的父親當時又在哪裡呢?他想像自己參與了生產過程因而生了病,在得知我平安出生後,他終於睡過去了。

也許「順利出生」會有助於治癒心情,但從過去到現在,我一直更珍視對自己多種個性的揭露。人應該活得真實,而非虛構,因為世事總是出人意料。在數個小時的揭露過程中,我的眼前呈現出一件件漂亮得體的時裝,就好像我的體內有個時裝設計師正在工作。可是這些時裝並沒有穿在我的身上,而是穿在了模特的身上。(我從未有過身著流行服飾的體驗)我體內潛藏的另一個人,或者說另一個個性,是一名哭泣的小孩。我總是不停地哭,這讓夥伴們很擔心。可我知道,我的哭泣並不重要。雖然我總是在哭,好像哭不夠似的,但可以自由自在地哭泣也是一種福氣。原本安撫這個小孩是很容易的事情,只是當時的我沉迷於欣賞「時裝」,沉迷於「女主人」出於自衛而進行的親切交談。

現在,那個哭泣的小孩成了我真正的困擾。她幻化成無數個貌似楚楚可憐的騙子,向我伸出手,待我剛狠心揮斷一隻,另一隻又會立刻出現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吸食毒品會令人的官感變得強烈,讓人聯想起孩提時代對於味道、氣味和質地的體驗。等到致幻劑的影響逐漸消退後,朋友們帶我去外面吃了飯,我也回想起了童年品嘗過的食物味道:送入口中的蛋卷在舌頭上崩裂開來,黃油、雞蛋、香草濺了滿嘴。在人生過半,活到四十幾歲的年紀時,我已經喪失了大部分品嘗味道的能力。生而為人,我們都害怕衰老,因為衰老就意味著樂趣和味覺的喪失。可是這個過程的發生是悄然進行的,以至於常常會被人忽視。品嘗蛋卷時,孩童跟大人的體驗是不一樣的。高溫會引發窒息和燃燒,會刺痛皮膚,小小的四肢因而會扭來扭去地躲避;寒冷,則會以冰凍的水作為利器傷人;悅人的味道會引得鼻孔擴大,難聞的則讓鼻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