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

「漂亮又可人,卻滿腦子都是賽馬和舞蹈。」

每每提起童年,母親總要說上這麼一句。多年後我才恍然,她說的是自己的母親。不過,她翻來覆去也就這麼一句,而且這句話最早並非出自她之口,其實她連自己母親的樣子都忘記了。這句話,她是從僕人那裡聽來的:她的母親總是下意識地擺出一副刻板的面孔,嘴角帶著譴責的調調,而且時常流露出蔑視的神情。這又讓我聯想到,僕人們的世界也很奇妙,說不定他們早就發掘出了食人族和異教徒的故事。

外祖母艾米麗·麥克維格是得腹膜炎去世的,當時還懷著第三個孩子,而她最大的孩子——我的母親——剛剛三歲。之後,孩子們便由僕人和女傭照顧。外祖母一張留影都沒有,她無足輕重,無人惦念,連外祖父約翰·威廉·麥克維格也不曾提起這第一任妻子。我不禁好奇,外祖母是否哪裡做錯了,才會招致這樣的結果?畢竟,舉止輕率不是罪。最後我突然想到,或許是因為外祖母起了「艾米麗·弗勞爾」這麼個平淡無奇的名字。

沒錯,一定是這樣。

後來,一位研究員受邀打開了塵封已久的歷史。她帶來的諸多資料很適合構思一部維多利亞時期的小說,讓特羅洛普 來執筆是個不錯的選擇。而有關艾米麗·弗勞爾的那一章——《這個女人錯在哪裡?》,雖然篇幅很短,卻最能讓人泫然欲泣。

「弗勞爾家族的信息獲得渠道包括出生證、結婚證、死亡證、教區記錄、戶口清冊、學徒記錄、駁船主記錄、船夫與船工記錄、地方志以及遺囑材料。」研究員說道。

狄更斯時代的英國就這樣應聲浮現出來。

1827年,亨利·弗勞爾先生還是一名水手,而在1851年人口調查時,他的身份是一名供糧者。他出生在薩默塞特郡,妻子艾莉諾是萊姆豪斯人,兒子喬治·詹姆斯·弗勞爾——艾米麗那個不稱職的父親——曾做過約翰·弗勞爾的學徒,這位約翰先生大約是家裡的某個遠親。弗勞爾家擁有駁船,艾米麗的出生證明顯示,她的父親是一位駁船夫。

弗勞爾家族曾生活在弗勞爾排屋一帶,即波普拉區,不遠處就是如今的金絲雀碼頭,但排屋現在已經拆毀了。

當時,喬治·詹姆斯和妻子伊萊扎·彌勒住在3號屋,他們有四個孩子。三十五歲那年,伊萊紮成了寡婦,之後她做了駁船主,還收起了學徒。操持這個行當的女性並不多見,但一眾駁船夫和船工也沒有橫加阻攔,可想當時的宗族關係也算和樂友善。伊萊扎讓兒子愛德華當了學徒,愛德華後來接替母親,做了一名駁船夫,經營著駁船生意。伊萊扎的孩子們個個都很有出息,她自己則掙著養老金,在舒適的寓所里安度了晚年。幾個孩子里,艾米麗排行最小,1883年,她跟約翰·威廉·麥克維格結了婚。

我的母親是在怎樣的房子里長大的呢?用她自己的話說,那所房子「又高又窄,既黑暗又陰冷,很是令人壓抑」。那麼,母親又是怎樣形容自己父親的呢?她的父親「是一個教條式的人,一個嚴肅認真到讓人心生恐懼的人,一個隨時準備進行道德勸誡的人」。

維多利亞時代後期,富裕的工人階級過著美好的生活。遠足、賽馬、聚會、慶典等活動可謂層出不窮。對他們而言,生活就是一場盛筵。弗勞爾排屋並不會沉鬱冰冷,左鄰右舍也都很友好。艾米麗就是在這樣一個溫暖的宗族裡長大的,後來投進了約翰·威廉·麥克維格的溫情臂膀。這個臂膀的主人一定是深愛她的,所以才會向她求婚。不過在這場婚姻中,這個男人期待著艾米麗能夠和自己的野心相匹配,在他企圖脫離工人階級的時候,期待著艾米麗能夠迎合自己這可怕的勢利行為。我可以想像出,如果能回到過去,艾米麗一定是迫不及待的、歡呼雀躍的,想要回到自己的平凡之家去,回到有舞會和賽馬的美好時光里去。在丈夫家裡,她時時忍受著大家的不滿,那些不滿的聲音,如同冰冷的細雨,逐漸打濕了她的心。或許正因為如此,艾米麗才會在三十二歲便香消玉殞。

母親從未提起過她的祖父,也就是約翰·威廉的父親。約翰·威廉先生無論是說起自己的父親,還是妻子艾米麗,也都只是隻言片語。

「這一家族的信息,」研究員繼續說道,「採集於出生證、死亡證、結婚證、神職人員目錄、公共檔案館、軍隊檔案、輕騎兵的相關書籍、普查報告、遺囑及當地名簿。在可查記錄中,約翰·麥克維格先生的出生日期和出生地有前後不一致的地方。軍隊檔案中出生和職業信息之所以頻繁有誤,是因為士兵在應徵入伍時出於個人原因而提供了錯誤信息。此外,想要查實1837年之前的註冊信息也並不容易,畢竟,徵兵點並不在少數。」

約翰·麥克維格出生於葡萄牙,父親是一名軍人。約翰·麥克維格曾在克里米亞和東土耳其服役,後擔任第四輕龍騎兵團的醫務軍士長,並於1861年退伍。事實的確如此,其他普通士兵即便提出請求,也沒有機會加入第四輕龍騎兵團。士兵們為何都願意獻身於這樣的屠戮呢?作為軍人,約翰·麥克維格可謂典範。在輕騎兵團時,他騎行的馬中了彈,他去照顧它,自己也因此掛了彩。他獲頒勳章無數。1862年3月1日刊登的《聯合服務公報》上,有這樣一則報道:

(女王陛下的)第四輕龍騎兵團——凱爾。上個星期五,即21號,倫敦塔御用侍從衛士團的前軍士長約翰·麥克維格獲贈了一枚錢袋。錢袋由其在任時的數名軍團士官所贈,袋內裝有20枚幾內亞幣、一方雕刻精美的銀質鼻煙盒,藉以感謝他以往的貢獻。

軍士長約翰·麥克維格離開部隊後,曾去過柯麗奇。幾個月前,他返回這裡,在部隊服役長達二十四年之後,接受了新的任命。他的選擇實屬難得,很少有人能夠做到像他這樣。非現役人員和士兵們將一套精美的茶具贈送於他,上書題字:「贈予醫務軍士長約翰·麥克維格,向您的慷慨友愛表示敬意。」在克里米亞戰爭中,軍士長同自己的部隊並肩作戰,照顧傷病員,一步都未曾離開。他貢獻卓著,獲得了一枚勳章、20英鎊年金、一枚土耳其、一枚克里米亞四扣勳章。

約翰·麥克維格的妻子名叫瑪莎·斯諾因,是一名鞋匠的女兒,出生在肯特郡。在丈夫接手士兵招募的工作後,她曾隨同在各地旅行。這就是關於她的全部信息。妻子去世後,女兒瑪莎負責照顧他的起居。他的女兒衣食無憂,但默默無聞。

約翰·麥克維格非常重視孩子們的教育,我的外祖父約翰·威廉是他最小的兒子。外祖父最初是氣象部門的職員,1881年成了銀行職員。後來,他升任了巴金路的銀行經理,最終在布萊克西斯離世。他在世時生活過得不錯,房子一座又一座。這位普通士兵的兒子,後來在漢諾威廣場舉行了婚禮,迎娶了第二任妻子。與我想像中不同,母親的這位繼母雖然擁有瘦削精緻的臉龐,但不是猶太人。她叫瑪麗亞· 馬汀,來自一個中產家庭。她的父親是一位持有異議的牧師,後來成了英國國教的神職人員。

我的母親說起她的繼母來,語氣中難掩反感,說她是個「名副其實的繼母,安守本分、舉止得當,一副冷冰冰的樣子」。母親還說,她的繼母根本不疼愛三個孩子,甚至連喜歡都談不上。孩子們因而更喜歡跟僕人在一起。

不過,儘管沒有著了中產階級的魔,但母親和她的哥哥約翰都變得自命不凡起來。三個孩子中,只有穆里爾嫁到了工人階級家庭。母親跟穆里爾偶有聯繫,跟父親卻沒有任何往來,僕人們於是說她「簡直跟她的媽媽一個樣子」。

因此,外祖父對女兒們都很失望。他希望我的母親能讀大學,然而母親卻決定成為一名護士,這是他所不能接受的。母親有所成績後,他們的父女關係也斷裂了,要修復已經太晚。說到我的外祖父,母親從未有過一絲深情,不過,她確實對他懷著尊重和感激之情。因為他,孩子們生活無虞,擁有了中產階級的孩子們應該享有的一切。因為他,母親去了一所好學校,在接受音樂教育後,母親的表現如此優異,考官們甚至告訴她,她有望成為一名鋼琴家,在音樂會的現場演奏。

我在後面會講到母親的這段往事,而這段歷史是令人傷感的。隨著年歲漸長,我便愈多地看到了母親生活的悲傷面。母親不愛自己的父母,同樣,我的父親也不愛自己的父母。我用了許多年才明白這個事實。父親曾說,在他可以離家的那一刻,他毫不猶豫地起身就走了,還去盧頓做了銀行職員,因為那裡離父母足夠遠。而我當時還以為父親只是說笑罷了。

1851年的普查信息顯示,我的曾祖父詹姆斯·泰勒先生是東伯格霍爾特的一位農場主,他有130英畝土地和5名僱傭勞力。對憂鬱和哲理性詩篇的愛好,也許是他的事業並非一帆風順的原因所在。他的妻子叫瑪蒂爾達·柯尼什。泰勒家族成員中大多是農場主,當然也有銀行從業員、公務員和少數文學家,他們都在薩福克和諾福克郡一帶。19世紀時,他們隨著人口遷移去了澳大利亞和加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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