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1954年) 大海就在眼前——船上日記

我在大海上長大,貧困於我,也便是裝點門面的排場了。隨後,我便失去了大海,一切豪華奢侈,當時的我都視之如糞土。然而生活的悲慘卻是令人難以忍受的。於是我便等待著返家的航船,等待著海上的房屋,等待著明朗的日子。我有這份耐心,我使出全力在人前保持著應有的禮貌。我經常出現在學者們聚居的漂亮大街上,我欣賞自然景色,我也同其他所有的人一樣熱烈地鼓掌,也幫助別人,但開口講話的卻不是我。別人讚揚我,我便稍微想一想;別人冒犯我,我也幾乎不感到驚奇。隨後我便置之於腦後,並對冒犯我的人,笑顏相向,或向我所愛的人打招呼時特別顯得禮貌有加。如果我的頭腦中僅只有一種人的形象,那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如果有人逼迫我,讓我說出到底我是何許人也,我就說:「依然啥也不是,依然啥也不是。」

這總比做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要好。我的確是出類拔萃的。我在堆積著廢銅爛鐵的郊區,我在兩旁栽滿水泥樹的寬闊的大道上前行,這條路直通一個個冰冷的土穴。在那裡,我看著那些大膽的夥伴在三米深的坑裡掩埋我的朋友們。並見到一雙沾滿泥土的手遞過來一枝鮮花,如果此刻我把它扔掉,下面可做它墓穴的是太多了。我充滿了虔誠,十分動情,低頭致敬。大家非常讚賞我的講話十分得體,但我卻不值得讚賞。我在等待著。

我等待了好久。有時候我步履踉蹌,不知所措。成功的機會一失再失,但這沒有關係,反正就只我單身一人。就這樣,我常在夜間醒來,人在半睡狀態,似乎聽到一種浪濤般的聲音,那是海水在呼吸。待到完全清醒時,我才確實地感到,風在樹枝間低吟,一種使人不快的嘈雜聲在寂靜的城市裡起伏著。隨後,我便感到一陣陣悲苦向我襲來,使我無計逃脫,卻又無法給它穿上一件時髦的外衣。

還有的時候,情況卻恰恰相反,我得到了幫助。在紐約,有那麼一些時日,我便淪落在這個用水泥和鋼鐵造成的大井的深處,在那裡,有幾百萬人在漂泊遊盪。我從一處奔到另一處,卻找不到盡頭,我已然精疲力竭,於是只好到正在為自己尋找出路的人群中去尋求出路。我幾乎被窒息了,驚慌失措中幾乎要高聲呼喊。每當此時此刻,便聽得身後遠遠的有一聲呼喚,這聲呼喚告訴我,這個城市,這個乾涸的大蓄水池,只不過是一個小島,在巴特厘塔的頂端,我洗禮的聖水正在等待著我,污黑、腐敗,上面用空心軟木所覆蓋。就這樣,一無所有的我,已經把自己的命運交給別人,並且雖然有那麼多的房屋,卻在外邊露宿,但只要我樂於這樣,便感到非常滿足,我隨時都在準備著漂洋過海。我不懂什麼叫絕望。對一個絕望者和像我這樣的人來說,他們沒有家鄉。我知道,大海走在我前面,並且也跟隨著我。我完全準備好要做一件荒唐的事。那些相愛的人,一旦分手,彼此便生活在痛苦中,但那卻並非是絕望,他們知道,愛還存在。這就是為什麼我能夠雙眼無淚地甘受流放之苦。我還在等待。那一天終會到來……

水手們的赤腳輕輕地踏在甲板上。天一放亮,我們便起航了。剛一出港,便有一陣陣短促有力的海風強烈地衝擊著海面,便掀起了一道道沒有泡沫的小浪。稍過些時候,那清涼的海風便在水面上播下一朵朵白山茶,但卻轉瞬即逝。這樣,整整一個上午,船帆便在這個歡快的巨大養魚塘上被風吹得噼啪作響。海水顯得很沉重,泛著白色的鱗片,像清新的黏液。不時地還能聽到海浪撞擊船艏柱的聲音。海神吐出的一片苦澀而滑膩的泡沫,在甲板上流淌,然後便流到海里,隨即海水便把它們沖得忽隱忽現,看上去像藍色和白色的脫毛乳牛,顯得疲乏不堪,但還能在我們船後漂浮很長時間。

自出海以來,一群群海鷗便跟隨著我們的船隻,看起來十分悠閑,翅膀幾乎不動。它們駕著海上的輕風,筆直地飛行,非常漂亮。突然撲通一聲,這一聲響,從船上的廚房裡傳了出來,似給這些貪食的海鳥發出一聲信號,打亂了它們美麗的飛行陣容,似在那揮動的白色翅膀中燃起一團烈火。於是這群海鷗便亂了陣腳,立即掉轉方向,爭先恐後地以最快的速度向海面衝去。幾秒鐘後,便又在海面上重新聚集起來互相爭食,但卻落在我們船隻後面了。只見它們在海浪的空隙中慢慢地分享著那些天賜的食物。

中午,在燥熱的陽光下,大海也懶洋洋的,幾乎一動不動,待到它恢複了元氣時,它能使天邊的寂靜發出呼嘯。經過一個小時的煎熬,像一塊白色的巨大鐵板般毫無生氣的海面,便開始發出輕微的爆裂聲,先是輕微的爆裂,接著便冒煙,終於燃燒起來。再過些時候,它便會掉轉過身軀,向太陽顯示它那濕漉漉的面孔了,現在則隱藏在海浪中和黑暗裡。我們穿過海格力斯 峽道,在峽道頂上安泰便死在那兒。出去,便是大洋了。我們僅憑一條船便越過了合恩角和好望角,子午線和緯線並行,太平洋連著大西洋,接著便向溫哥華而行,我們便慢慢地向南海進發……一天早上,那些海鷗便一下子消失了,因為我們離陸地已遠,伴隨我們的忽然只有船帆和機器。

伴隨我們的還有一望無際的地平線。海浪自看不到的東方湧來,一個接著一個,顯得極有耐心。一直來到我們面前,然後仍然很有耐心地一個一個離開我們,向陌生的西方而去。漫長的行程,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長河小溪一個個地過去了,大海也過去了,並且也留住了。就這樣,人必須有愛,有忠誠,也有短暫的逃亡。我擁護大海。

正是滿潮時候。太陽在降落,被地平線上的薄霧籠罩著,有點兒朦朧,只那麼一瞬間,大海的一頭變成玫瑰色,另一邊就變成藍色,接著海水就變成了深色。在長時間的寂靜中,在夜色即將來臨時,成百上千條海豚,露出了水面,它們在我們周圍歡跳了一會兒,便向無人的地方游去。它們離去後,這一片無人問津的大海便靜默了,更顯得有些焦慮了。

又過了一會兒,在回歸線上竟遇到了冰山。當然,它在溫熱的海水中漂遊了那麼久,自然是在水面上看不見的。它沿我們船的右舷漂浮著,使得右舷上的纜繩都掛上一層霜粒,而左舷整整一天都乾燥異常。

夜晚並不降落在海上,太陽已經落入海中,其餘暉也漸漸地暗了下來,變成了濃濃的灰白色。然而,這種光亮卻從水下升了上來,映明了還是蒼白色的天空。很短時間,金星便在黑色的浪濤上方,孤獨地顯現出來。只在閉眼睛的一瞬間,便見清澈的天空已布滿了星斗。

月亮升起來了。開始,它只是淡淡地照在水面上,它繼續上升,便漸漸印在了活動的海面上。終於,月在中天的時刻到了,它的光輝灑滿大海,並形成一條光亮的通道,像一條漲滿的奶河,只見它隨著船隻的擺動,向我們湧來,在黑暗的海洋上,它源源不斷地向我們湧來。這便是名副其實的夜晚,是清涼的夜晚。這個繁星似錦、明亮如晝的夜晚,我稱之為醉人的醇酒、慾望的源泉。我們航行在如此遼闊的空間里,這無垠的海面使我們覺得永遠也沒有止境。金烏才落,玉兔已升,如此輪換往複,似穿在同一條光明和黑夜的線上。海上的日子,一切事情都似浸在幸福之中……

正如斯特文遜 所說,這種生活,它抗拒著忘卻,也抗拒著回憶。

黎明,我們垂直地穿過了回歸線。海水在呻吟,在痙攣。白日便這樣來到了波濤洶湧、閃耀著鋼鐵光亮的大海上。天空因薄霧和炎熱而變得蒼白。太陽的光,死氣沉沉,但卻叫人無法抵禦,似乎它在厚厚的雲層中,已融入整個天體。天空在這個變了面孔的海上,似乎也很不自在。隨著時間的推移,暑熱在蒼白的空氣中增長。整整一天,船的艏柱,都在大群大群的飛魚中衝撞,那是一種結實有力的小鳥,它們都紛紛破浪升空。

下午,我們遇到一艘客輪,它在駛向岸邊的城市。我們互相打招呼的汽笛,是三聲似史前動物般的怒吼,此後旅客們互相致意的手勢便消失在海上,兩條船的距離也漸漸拉遠,終於我們被狠心並懷有敵意的海水給硬性分開,這一切使我們心中很不是滋味。

在大西洋的深海里,我們大家都被狂暴的海風吹得縮肩彎背。海風無休無止地從地球的一端吹向另一端,我們發出的每一聲呼喊,都毫無影響,都被大風吹進這無垠的空間。但這些喊聲,被風裹走,日復一日地在天邊的大海上擴散,總有一天會抵達某一塊陸地,撞在冰凍的牆壁上,長久地發出迴響,並且直傳到躲在雪窟中某一個人的耳中,會使他感到快意,並發出會心的一笑。

我躺在中午兩點鐘的太陽下處於半睡狀態,這時突然一個巨大的聲響把我驚醒。只見太陽正懸在海上,在亂紛紛的天底下,波濤正在肆虐。突然大海燃燒起來了。太陽把它長長的冰冷的光線注入我的喉嚨,我周圍的水手又哭又笑,他們互相愛著,但卻不能互相原諒,那一天,我認出了世界原來的面目,於是我決定接受它善的同時也便是惡的觀點,它的罪惡是有益於健康的。也是在那一天,我懂得了世界上有兩種真理,而其中一種,永遠也不能講。

南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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