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1954年) 重返蒂帕札

你遠離父親的住所,隻身一人以狂熱的心情,航行在大海上,穿越過海上的懸崖絕壁,終於居住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

——引自《梅戴》

五天來,阿爾及爾大雨如注,下個不停,似乎它最終想把大海都給淹沒。傾盆大雨從天上落下,沒完沒了,無窮無盡,濃密如麻的雨腳在這個海灣肆虐。軟綿綿的灰色的大海像一塊巨大的海綿,在這片海灣上慢慢地膨脹,脹大到一眼望不到邊。然而整個海面又似在凝固的大雨中一動不動。只是不時地在遠處的海面上升起一股隱約可見的寬闊的霧氣,這股模糊的霧氣,向海岸慢慢襲來,似在港口上形成一條潮濕的林蔭大道。整座城市都蒸騰著一片霧氣。這一次剛過,第二次便已生成,似在互相交替,全城的白色牆壁都沖刷在水流中。如果您置身於某處,似乎那裡的空氣都被溶解,您所呼吸的只是水分。

面對著被大雨淹沒的海洋,我走在岸上,我在等待,這個十二月份的阿爾及爾,對我來說就只是一個夏季的城市。我逃出了歐洲的夜晚,也逃出了那副冬天的面孔。然而這個只有夏季的城市,卻被歡聲笑語擠空了,留給我的只是它那些圓圓的光亮的脊背。每到晚間,各咖啡館便燈火通明,那裡便是我的避難所。從那些我所認識但又叫不出他們名字的人的臉上,我就想到了自己的年齡。這些人,我只記得這些人和我在一起時,年齡尚小,但現在,他們已不復從前了。

但我在這兒固執地等待什麼呢?我自己也不甚了了,或許可能是等待重返蒂帕札的那一時刻的到來吧。不錯,這實在是一個有點兒荒唐的念頭,而且幾乎總是受到自己質問的念頭,即人總是想再到他年輕時居住過的地方去看看,總想在四十歲時再去體驗一下從前自己所喜歡的那些事情,再去享受一番他在二十歲時所經歷的一切。我自己對這種荒唐念頭深有體會。我已經到過一次蒂帕札了,那是在戰後不久,並標誌著我的青年時代已經結束的時候。我想,那時可能是想到那裡去再重溫一下我那難忘的自由時光。那已是二十多年以前的事了。我在那裡,每天上午都流連在那些廢墟中間,呼吸著苦艾酒的味道,靠在岩石上取暖,採集野玫瑰,那種花採下來花瓣很快就會脫落,在春季里也仍然生長。只有在中午,當蟬鳴暫歇時,我便逃離那可以把一切都吞食下去的酷烈的陽光。晚間,有時我便睜著眼睡在藍天下,看著天上斗轉星移。十五年後,我又見到了那些廢墟,那是在距海岸不遠處,我沿著那座被遺忘的城市的大街信步前行,穿過原野上那些令人心酸的樹木,站在面向海灣的山坡上,我依然深深地留戀那些褐色的殘垣斷柱。但這一片廢墟如今已被帶刺的鐵絲網圍了起來,只能從特意設置的豁口進入。但可能出於社會風化考慮,在夜間仍然禁止入內。白天也可以見到看守人員。事有湊巧,那天早上,整個地區都在下雨。

我走在那片荒僻的潮濕的野外,竟迷失了方向,於是我決心至少要找回幫助我接受無可改變的現實的那種力量。它直到如今仍然十分可靠。不錯,時光倒轉之神力,也無力賦予世界一個為我所喜愛的面孔。這個面孔在很早以前,突然在一天早晨就消失了。1939年9月2日,那一天我沒有去希臘,但我的確是應該去的,那是因為戰爭降臨到我們面前,隨即戰火也便燃遍了整個希臘。儘管距離相隔如此之遠,年代又是如此之長,它們把我同這片被鐵絲網圍起的廢墟隔開了,但每當我站在裡面滿是黑水的棺材面前,或是站在柔軟的檉柳樹下時,我依然能在我的心靈上見到它。我的青少年時代,首先是在秀色可餐的美景中長大,那也是我唯一的財富,我在那時便開始充實自己。隨後闖入我生活的是遍地荊棘,也就是說暴政、戰爭、警察,以及那個反抗的時代,它們一個個接踵而來。那時候必須夜間行動,白天的良辰美景只能想一想而已。對於這個滿街泥濘的蒂帕札,那記憶變得淡薄了,什麼美麗的景色,什麼充實自己,以及青年時代的一切,都有些朦朧了!在戰亂的火光中,人們突然間臉上便出現了皺紋,身上有了傷痕,有老的有新的。而這一切,似乎只在一瞬間發生,發生在我們和他們身上。我曾經到這裡來尋求的那種衝動,我自己也曉得,能尋找的只不過是那種連他自己也不曉得明天是否還能衝動得起來的那種人。人如果沒有點兒純真,也便沒有了愛。那麼,純真在哪裡?帝國倒塌了,民族和人類被緊緊地扼住喉嚨,我們的嘴裡是骯髒的。一開始,我們並不曉得我們是無辜的,現在,我們則不情願承認自己是有罪的:神秘隨著我們的科學進步而增長。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要忙於關心起精神狀態來,真是個諷刺。我是個虛弱者,我夢寐以求的是高尚的品德!在我還很純真時,我不曉得精神力量的存在。現在我是明白了,但我卻不能達到那種境界。從前我所喜歡的屋岬上的繪畫,現在依然在破敗的寺廟潮濕的廊柱間殘留著,我總覺得自己似乎在畫中跟在某人的後面走著,我甚至能聽到在石板地和拼花地板上的腳步聲。但我卻是永遠跟不上他了。於是我便又回到了巴黎,在重返我的家鄉前,我在巴黎逗留了幾年。

然而在那幾年中,我總隱約地感到似乎缺了點兒什麼。每當一旦有機會可以盡情地愛時,生命卻又在重新尋求那種熱情和光明。待到不再留戀良辰美景和與之並存的聲色之欲時,排斥不幸的那種本能卻又要求一種我所缺乏的崇高品德。總之,凡是排他的,便不是真實的。孤立的美,最終還是矯揉造作,離群的正義終會被取消。凡意在為這一個人服務而排斥另一個人者,實際上便是不為任何人服務,也包括他自己在內,最終還是加倍地為非正義服務。而由於生命已變得優化,對一切都處於麻木狀態,似乎一切都是理所當然。於是,生命便重新開始,這一天總會到來的。這是一個流放的時代,枯燥的生命,麻木的靈魂,都在流放之列。要重新生活,就必須重新安排,就得忘記自己,甚至忘記自己的故土。某幾個早晨,在一條大街的拐彎處,一滴清澈的露珠落在心靈上,隨之便蒸發了,但它的清涼卻一直留在心頭。正是這滴露珠,是心靈永遠需要的。我必須重新出發。

在阿爾及爾,已是第二次了,我仍然在同樣的大雨下前進。這大雨,似乎從我認為是最後一次出發的那一刻起,就沒有停過,在這種融會著雨水和大海味道的無邊的惆悵中,儘管天空中薄霧瀰漫,儘管咖啡館裡強烈的燈光照得人的面孔有些變形,但我仍然在嚮往著。阿爾及爾的大雨,以這種面孔出現,好像永無休止似的,但難道我不知道它會在頃刻間就停止嗎?這正如我們家鄉的河流,兩個小時就能漲滿河床,並且能沖毀大片的土地,但卻能在須臾間乾枯。果真,大雨在一天晚上停止了。我又等了一夜,一個濕漉漉的清晨醒來了,初升的太陽映著清澈的大海,它顯得那麼迷人。天空清明得像眼睛,它經過雨水的反覆洗禮,經過最細最清的雨絲反覆地編織,把一片熱烈的光線灑向每家每戶,灑向每棵樹木。它似一幅生動的素描,似一個令人驚嘆的新生世界。這時,大地在人間的清晨,也在同樣的光明中顯現。我又走上前往蒂帕札的大路。

這一條六十九公里的大路上,充滿了回憶,充滿了情感,然而走在上面的並非我一人。童年的惡作劇,在長途汽車馬達聲中青少年的夢想,每日清晨那花兒般嬌艷的姑娘,海灘上袒露出健壯肌肉的青年,他們總要顯示他們在姑娘面前的無微不至。晚上,在一個年方十六歲的少年心中那種淡淡的惆悵,生的願望和榮譽,在漫長的歲月中,那始終如一的天空,那永遠使不完的力氣和永不消失的太陽,它似乎永不滿足,永遠貪婪,把一年中的每一個月,一口一口地吞食下去,海灘上被放上十字架的死者,那正是中午的葬禮時刻。大海也一直是原來的大海,清晨,它靜得幾乎使人感覺不到它的存在。正是這個時刻,公路離開沙舍爾和它那裡滿山坡青銅色的葡萄園,向岸邊蜿蜒而下。我又來到了這塊地方。我的目光不停地四處張望,我非常想重睹舍努阿山的面容,這座沉重而莊嚴的舍努阿山看起來像一大堆巨岩,它面臨蒂帕札海灣,並伸向大海,在離它很遠處便已進入眼帘,那淡藍色飄浮的霧氣與天際相接,但隨著向它靠近,那飄浮的霧氣便漸漸濃密起來,直到變得霧色同周圍的大海成為一體,那洶湧的巨浪看來一動不動,翻騰的海水似乎一下子便在寧靜的海面上凝固了。再向前行,快接近蒂帕札市區時,便可看到它的大輪廓了,整體顏色是棕色和綠色相間,這便是上帝留給他子孫們的一處避風港,我有幸也是其中一個。

我一邊看著,便進入了鐵絲網區內,置身於廢墟中了。此時正是十二月份,陽光明媚的時節。這種陽光,在生命中似乎只能遇到一兩次,給人以充分的滿足感,這時我真正地找到了我前來尋求的東西,儘管人事滄桑、歲月久遠,但在這個荒僻的野外,它卻確確實實為我呈現在眼前。從擺滿橄欖的集市向下看,可以看到下面的村莊,那裡靜悄悄的寂無聲息。淡淡的炊煙裊裊地升上清澈的天空,大海也同樣靜悄悄,似乎從天上不斷灑下的清冷、明亮的陽光使它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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