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1954年) 人身牛頭怪

——獻給皮埃爾·加林多

本文寫於1939年,讀者應該經常回顧一下這篇文章,以便對今日之奧蘭作一番評價。這座美麗的城市發出的熱情宣言使我確信,它已經(或將會)醫治好本身的缺陷,並且本文所讚頌的美,也得到了小心翼翼的保護。奧蘭這個歡快又務實的城市,從此以後就不再需要作家了:它在等待著遊客。

1953年

已然沒有了荒漠,也不見了島嶼。然而人們卻覺得它們應該存在。因為,要了解世界,有時就得轉過身來向後望望,要想更好地為人類工作,就得有一段時間同他們保持距離。然而,在哪裡才能找到那必要的寧靜?到哪裡去尋找那種可以使你盡情地呼吸,並能使你思想集中、衡量自己勇氣的地方?因為現在到處都是大城市,而達到我們上述要求,簡單地說需要有條件。

歐洲向我們展示的城市,使你滿耳都充斥著往昔的喧囂。靈敏的耳朵能在那裡聽到鳥兒振翅鼓翼的聲音,能聽到心臟在胸腔中跳動的聲音,但也可以使你感受到世道的滄桑、革命的變革、人間的榮譽等等,從而使你應接不暇,也因之會使你想起,西方世界是人聲鼎沸中鍛造出來的,這自然不會讓人安靜。

巴黎呢,它常常是人心靈上的一片荒原。但有時候又會從拉雪茲神甫公墓上刮下一股革命風暴,於是突然間這片荒原上便出現了革命的旗幟和被鎮壓者的高大形象。某些西班牙的城市、佛羅倫薩以及布拉格等亦復如此。薩爾茨堡,如果不是出了個莫扎特,可能會安靜些,但唐璜 驕傲的呼聲,隨著他的沉淪,也便在薩爾察赫河上漸漸地隱去。

維也納顯得較為嫻靜,它同這些城市比算個少女。它的石頭雕塑,其歷史不超過三百年,因為年輕,便不懂得憂傷為何物。然而維也納恰處於歷史的十字路口,它的四周迴響著帝國之間相互對抗的廝殺聲。有幾個夜晚,血光照天,摔跤場紀念碑上的石馬似要騰空而起。在這轉瞬即逝的一刻,一切都在顯示著強權和歷史。波蘭騎兵隊蜂擁而至,一片嘈雜聲中,可以清清楚楚地聽到奧斯曼帝國轟隆隆崩塌的聲音。這同樣也使得它不夠安靜了。

當然,正是為了鬧中取靜,人們才到這些歐洲城市中來。至少,人們知道是來幹什麼。他們在此挑選合作夥伴,並且選之又選。從旅館的客房到聖—路易島上古老的石雕之間,這一段行程使多少精明人士汗流浹背。但也確實有一些人,在這裡不堪孤寂而不知所終。對於前者,不管怎麼樣,他們在這裡找到了發展自己和表現自己的機會。他們獨來獨往,但卻不孤寂。幾個世紀的歷史和美景是千萬個已逝的生命的熱情見證,並伴隨著他們沿塞納河而行,並曾向他們講述了自己的傳統和成就。然而正是由於它們尚屬青春階段,才使得它們召來這些同伴。但現在時代變了,同伴已使人感到膩煩。「只我們兩個!」拉斯蒂澳 面對巴黎城大片大片的霉斑這樣喊道。兩個,是的,可還是太多了!

而荒漠本身也有了意義,詩人用詩歌讚頌它,使它不堪重負。對於世上所有的痛苦來說,這是塊聖地。然而情感有時需要的卻剛好相反,恰恰是無詩無歌的地方。笛卡兒經過沉思冥想之後,挑選了自己的荒漠:他那個時代最商業化的城市。在那裡他找到了寧靜,也找到了寫出我們詩歌中最具男子氣概的詩句的最好機遇:「我的第一格言是,任何事物,如果它明白無誤是虛假的,則我決不聽信它是真實的說法。」在這種情況下,功名利祿是少了些,但感傷的情懷卻不會變。然而三個世紀以來,阿姆斯特丹到處都是陳列館。為躲避詩歌的騷擾,找回石雕所能帶來的那種平和安寧,那就需要另外一種荒漠,在那裡既無激情也無所求。奧蘭就是這種地方。

我經常聽到奧蘭人抱怨他們的城市:「沒有吸引人的去處。」嗯,當然,那是因為你們不想要!有些精明者試圖把外部世界的風俗引進這片荒漠,他們的打算是,倘若不是眾人聚集在一起,便無法施展你的本領,也便想不出有趣主意 。其結果是,一些有點兒品位的人,便集中起來玩玩撲克,打打拳擊,再就是各種地區性的團體經常聚會。這樣做,至少是可以陶冶性情。不管怎樣,這樣一來便有了些高級事情,不至讓人說沒有品位了。但由於當時情勢的限制,這種高品位的東西仍然很貧乏。於是有些人便另找出路,他們便轉而走向城市的大街。

奧蘭的街道被塵土、沙石和酷熱所籠罩。如果下雨,那就是大雨滂沱,泥漿滿地。可是不管是傾盆大雨還是陽光普照,那些小商店總保持著同樣的神態,怪誕而荒唐。所有歐洲和東方的荒誕不經的玩意兒都彙集在這裡。你可以看到雜亂無章地擺放著的大理石獵兔狗,扮演天鵝的舞女,綠色塑料做的蒂亞娜狩獵女神,擲鐵餅的運動員和收割莊稼的農夫。總之,所有能用作生日禮物或結婚禮物的東西,以及由那些刁鑽古怪及善於賺錢的商業能手設計出來專門掛在壁爐上方,叫人看了很不舒服的玩意兒,都擺在櫃檯上。然而這些荒誕不經的東西,擺在這裡,卻顯示出一種巴洛克風格,於是也就使人原諒了這種做法。下面介紹一下擺在滿是灰塵的首飾櫃檯上的商品:一些看起來叫人害怕的奇形怪狀的腳;一堆標有「一百五十法郎一幅」的倫勃朗 的素描畫;一堆三色皮夾;一幅十八世紀的水粉畫;一頭能活動的長毛絨小驢子;一些用來插養綠橄欖的普羅旺斯的蓄水花瓶;一個木刻的很難看的輕佻女人,臉上掛著淫蕩的微笑。(為使大家明白,「經理」便在她腳邊放了一塊標牌,上面寫道:「木製童貞女。」)

以下是在奧蘭所見:

1.櫃檯上滿是污垢的咖啡館,上面散落著一些蒼蠅的腿和翅膀,老闆始終笑容滿面,儘管廳堂里總是空無一人。小瓶黑啤酒在這兒賣十二個蘇,大瓶賣十八個蘇。

2.照相館。其照相技術始終保持在才發明膠片時的水平。照相館裡陳列著一些奇形怪狀的人。在街上是不可能遇到這種人的,從胳膊肘支在托架上的假水手一直到要結婚的年輕姑娘,打扮得怪裡怪氣,在一片背景森林前揮動著雙臂,可以看出,這不是在自然環境中照的,是創作。

3.喪葬用品商店多得使人動容。這倒不是因為在奧蘭死人比別處多,據我想像,可能這裡死了人比別處要麻煩得多的緣故。

這裡經商的百姓熱情樸實,這一點甚至在廣告中都能看得出。我在一家奧蘭電影院的節目單上看到一部三類影片的上演公告,它所用的字眼有「豪華」「輝煌」「傑出」「享有盛名」「令人震驚」「不可思議」等等。最後,經理部告知公眾,為了放映這部非凡的「傑作」,自己作出了巨大犧牲。然而,票價並不上漲。

如果你以為這種做法只是地中海南岸人特有的、誇大其詞的表現,那你就錯了。正確地說,這張了不起的節目單的製作者顯示了他們的心理學意識。在這個地區,如果需要在兩場演出、兩種職業甚至常常是兩個女人之間作出選擇的話,人們就表現得無所謂,顯得極其漠然,不到迫不得已,是不會太認真的。因此,就要打破他們這種態度,廣告家對此一清二楚。於是便同美國人一樣,採用美式做法,在這方面或那方面來點兒誇張。

終於,奧蘭的街道把當地年輕人的兩大樂事告訴了我們:叫人擦皮鞋,和穿著那雙鞋在林蔭道上閑逛。為對第一件樂事有個明確的體驗,必須在星期天早上十點鐘把鞋交給加里安尼林蔭道上的擦鞋匠。這時,你便可以坐在高高的扶手椅里,盡情地品味一種特殊的滿足感,這就是作為一個局外人,你可以盡情地觀賞那些熱愛自己職業的人所表現出來的種種姿態,顯然,就是奧蘭的擦鞋匠也那麼認真地對待自己的工作,他對每一道擦鞋工序都那麼認真,他們身邊有好幾把刷子,有三種不同類型的擦鞋布,用汽油配製的鞋油,經過軟刷子的擦洗,皮鞋發出耀眼的光澤。你會以為工作已經結束,但是那隻勤快的手又會在閃亮的鞋面上塗上鞋油,抹抹擦擦,鞋面便又失去了光澤以便使鞋油浸透皮革。然而仍然用剛才那把刷子刷得皮鞋鋥亮,而且是真正從皮革里發出的光澤。

這樣獲得的奇效隨後便在行家面前炫耀一番。為了能對這些林蔭道上的樂趣有一個真正的評價,你最好去參加一下年輕人每晚在城裡的通衢大道上舉行的假面舞會。這個「社會團體」中的年輕人年紀在十三到二十歲之間,他們從美國電影中學的這種派頭便轉用在其他方面,吃晚飯前先要打扮一番。一頂小呢帽扣在左耳上並斜在右眼上方,下面露出抹了發膏的波浪形頭髮;脖子被緊箍在一個很顯眼的大衣領里,衣領上披散著長發;微型領結用一個粗別針別著;上衣長及膝部,並把臀部包得緊緊的;長褲是淺色的,很短;鞋子亮光閃閃,鞋底極厚。每天晚上,這些年輕人穿著帶鐵後掌的鞋走在人行道上嘎嘎作響。他們在走路的姿勢、全身的擺動等各方面,都悉心模仿克拉克·蓋博先生 。因此,城裡專愛評頭論足的人給他們起了個綽號,叫他們為「克拉克」。

不管怎樣,奧蘭的林蔭大道在傍晚時分會被一大隊討人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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