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政評論二集(1953年) 關於反抗問題的通信

(1951.10.19)

主編先生:

為安德烈·布雷東著想,也為了使我本人不致站在通常攻擊他的那些人一邊(因為我厭惡那樣做),對那些人我也不想加以評論。因此,我這封信實際上並不是對他那篇使人驚奇的文章做出的回答。這倒不僅僅是因為他沒有真正讀懂我的文章,那是很明顯的,也不僅是因為他那篇純感情用事的文章並沒有修正我任何一個關於對洛特雷阿蒙的實際觀點。同樣,也不是因為布雷東向我做出一副教導我如何桀驁不馴的教師面孔。據我所知,不論在我這方面還是在他那方面,沒有任何東西足以使他對我做出這樣一副面孔。特別是他那篇文章的口氣,使任何人看了都感到不舒服。那麼他也應得到相應的回報,但我尚未決定那樣做。

但在布雷東的文章中,他那專橫的論斷和對問題的曲解,可能會導致對我的立場有錯誤的認識。因此,我希望您能幫我澄清一下。不錯,在我那本《反抗者》書中,有一部分,我認為反抗者們在某些方面顯得有些虛無主義。這在那時的一些大作品中,例如從薩特到超現實主義者的作品中都可以找到。但那是為了把他們這一方面的表現同他們的創造性加以區別的緣故。他們這種創造性,同樣在上述某些作品中有所反映。但這遠非是對循規蹈矩者們和逆來順受者們的讚揚,我的重要思想乃是力圖證明,這種虛無主義是造成循規蹈矩或甘為奴隸的媒介,並且同現在尚在世的反抗者們那些活生生的榜樣相反。

這些意思已經可以在我那篇關於洛特雷阿蒙的文章的字裡行間中看得出來。當然,那先決條件就是你一定要讀它。因此,置其他內容於不顧,匆匆忙忙地指責我是循規蹈矩者,那是毫無意義的。(至少在這方面是如此,確實,我承認,從純文學的角度看,我對《戰爭與和平》的評價大大高於《馬多羅爾之歌》)因此,指責本身沒有任何值得我害怕的東西,我只不過為澄清真理進行討論而已。如果說,在我們這個社會裡有什麼東西可以保留下去的話,那麼,所有那些不光彩的東西都不值得保留。不幸得很,確實一點兒也沒有。我們的政治的和哲學的信念已把我們引入絕境,在那裡,一切都應該另起爐灶,從所有制的形式到正統的革命觀念。我們怎樣才能使某些起而反抗的因循守舊者擺脫這種思維模式和事物模式呢?

因為他們同真正的反抗者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即使我們大家都感到遺憾,這個問題的解決也絕非易事,它對我們的信念和崇拜的偶像都會有所損害,對這一點,布雷東是十分清楚的,最近他已開始研究某種倫理學了。他那種前後矛盾的強烈反應只不過證明我們已觸及了他問題的實質。站在我的立場上,我僅願意進行必要的澄清,作必要的批評和自我批評。而布雷東本人,最終應該對此表示歡迎。我那本書沒有別的目的,只不過想把反抗者的概念恢複到它原有的價值上,因為它經常受到別人的損害,包括那些本人就打著反抗者旗幟的人。不管怎麼說,這對布雷東來說是很寶貴的,因為他可以因之辨清是非,走上和大家團結之路。

先生,請接受我真誠的敬意。

(1951.11.18巴黎)

主編先生:

首先,我沒被邀請便介入這次談話,我對此表示歉意。我既沒有時間也沒有興趣介入這次談話,但這次談話的矛頭直指我本人,並非針對我的作品,於是我不得不站出來講話,因為你們的編輯部和帕特里先生已經站出來了。我也不得不作一較長的回答。還要請您原諒的是,你們公開的這一場糾紛並不算短,我同時要回答兩個人,對布雷東先生便恕不再另行作復了。

……

……我們還是提一下這場超乎那些微不足道的討論之上的論戰吧。我曾對那些超現實主義者採用誇張手法,並以一個年輕而正直的反抗者在世界各地的大聲疾呼為例。一個正義的憤慨所表現出來的過激和狂熱能夠席捲各個角落。

我當時理解這些過激行動,也並未曾用當前超現實主義的觀點加以評論,包括他們的反駁文章在內,而研究他們的反駁文章對我是有用的。超現實主義的起因,我覺得對我一直是有用的,特別是在研究他們的走向方面。因此,它一直是我們大家思考的一個內容。但布雷東先生卻拒絕研究,他否認矛盾,並希望看到的是我們的一致性並沒有終止。同樣,他還重申他最初的原則。於是我們對此不得不認真對待,並對他的原則做了實事求是的評價,這一次我們沒有妥協。但當我們考慮到布雷東先生乃是同我們處於同一矛盾體中時,我們對他的辯護未曾過分重視,就是在他頑固地堅持時,我們也並不相信,這也是正常的。

如果我曾說過,至今我仍然這樣認為,自1933年以來,布雷東先生應該對他的某些聲明有所懷念的話,那也決非因為他的行為同希特勒式的冒險有些混淆的緣故,儘管以他長期以來易怒的性格,他並不在乎此,而是為了向他那時所表現出來的震怒和憤慨表示敬意,因為自那時起,歐洲已被投入血腥的屠殺之中,他在那種暴行面前表示了自己的震怒和憤慨,對此應該有所懷念。我們大家都知道,某些虛無主義的表現(對此我們大家都或多或少負有共同責任)已使我們在全力以赴反對我們所厭惡的事業的鬥爭中喪失了具有理性邏輯的自衛。布雷東所要求的那些東西,給我們留下了一些巨大的消極影響。但這種冒險僅是個別行動。薩德、洛特雷阿蒙,以及其他一些和他們志同道合的人,也僅只單獨行動。我們這些人,歷史把我們聯繫在一起,我們能夠動員別人,但卻沒有固定的章程。在我自己,我曾經試過,並且現在仍在試圖使自己納入某種規則之中,並且逐步深入,取得這種可怕的經驗之後,便可有望越過某種不可避免會出現的災難。自戰爭開始和被佔領以來,我便不停地從這種苦痛中吸取有益的東西。我也曾相信,布雷東也體驗過這種滋味。儘管他今天否認,坦白地說,我很難相信他的話。

我只相信布雷東頑固地做出一副傲慢而天真無邪的樣子,因為這是我親眼所見。例如,在人們今天所處的這個日漸衰落的社會中,他認為只有馬克思主義者才是有罪的。因此他從我的書中看出了資本的特權,那原因便是書中有對馬克思主義的評論。這實在是太妙不過了。虛無主義沒有好的也沒有壞的,只有一個漫長的和帶著蠻性的冒險,而我們大家又都應該對此負責。勇氣便表現在明白無誤地把它說出來,並且表現在處於這個死胡同里能為自己找出一條出路的思考中。在他頑固地死不認錯和堅持真理永遠掌握在自己手中時,布雷東便宣判了自己把反抗者給資本化了。他想把一切都據為己有,從否認一切的好處到精神的特權,把一切都兼收並蓄:無辜者有道理,破壞者也有道理。但這是不可能的,反抗者,他們並非沒有偉大的熱情,但也不會把這一切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因此布雷東想要做的,他自以為勇氣百倍,結果卻泄了氣。兩軍已經對圓,世界上已愈來愈快地扎滿了恐怖的軍營,思想和道德每天都在變換著面孔,只有我們依然保留著蒼白的面孔。於是便以一個過分美化了的反抗者的名義,我們這個時代悲劇中一個品德最高尚的人,開始散發詩歌合格證書,否認他知道的一切,不去研究他為何戰鬥,對他人的尊嚴視而不見,並且瘋狂地攻擊他人。您的兩位對話者,一位拒絕在《反抗者》一書中提出的反抗者應有的明智形式,另一個則特別熱衷於概念的分寸,教導我要向希臘哲學家那樣做,把荒謬減到最小的地步(如果他們能讀我那本書的話,他們自己也會笑的)。唉,「把荒謬減到最小的地步」這一做法已執行了好久了,我們將在絕對的極端中走向絕路。改造我們的經驗,而不是順應它,此其時也。對此我想作出自己的努力,卻決不否定我們自己的真理,然而也並非沒有內部鬥爭。但對此人們對我做出的唯一回答乃是,不要像尼茨什 那樣跌得那麼深而得了地中海熱病,並且很開心地讀讀紀普的作品。鑒於此,站在帕特里先生的立場上,我很謙虛地提到了尼茨什。

對這次論戰,我想就此打住。無論如何,這一切都不及生活和創造的力量來得深厚。也許我在行進中感覺到它時,我已經出了錯,我想,它和我們同時在向前跋涉,也許在不久的將來,所有這一切噪音都會自行消亡,包括安德烈·布雷東本人。但我卻對真正的反抗者充滿信心,他們將熱情奔放地出現在我們面前,而決不是像布雷東現時用青銅鑄就呈現在我們面前的那種形象,雖然神經質,但卻不會動。

(1952.1.15)

問:自大百科全書派以來(也是自夏多布里昂以來),一位知識者第一次完成了一本關於反抗者的全面論集,這是一個不朽的神話。但似乎有相當一部分人不明白這本書的內涵。讀過這本書的大多數藝術家表現出的迷惑不解,也使人難以置信。在這種情況尚未進一步發展之前,您是否願意在這裡講一講,哪些文章給您留下的印象最深?

答:沒有。

問:毫無疑問,這些新聞媒體的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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