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政評論一集(1950年) 不做受害者,也不當劊子手

(戰鬥報,1946.11)

十七世紀曾是數學的世紀,十八世紀是物理學的世紀,而十九世紀是生物學的世紀。我們現在的二十世紀則是恐懼的世紀。有人會對我說,恐懼並不是一門科學啊。不過,首先科學之所以存在是為了達到某種目的,因為最近科學在理論上的進步已將自己引入了完全否定自己的境地,因為科學在實踐上所取得的成績正威脅到要消滅整個世界。此外,如果說我們不應將恐懼看成是一門科學,但不容置疑的是它卻是一種技巧。

事實上,在我們今天生活的這個世界上,首先且通常最令人震驚的是,大部分人(信奉各種宗教的人士除外)均無前程可言。沒有前程,沒有深思熟慮的前進目標,生活是不會有價值的。在絕望中掙扎,這是像狗一樣的生活。可是,我們這代人和今天走進工廠、走進大學的這一代人,過去過的和今天過的生活卻越來越像是狗一樣的生活。

當然,人們被剝奪了物質前程的情況這已並非是第一次。不過,通常人們會通過發表言論和吶喊來戰勝這種情況。他們會呼喚能給他們帶來希望的其他社會準則。今天,沒有人還在呼喊(除了那些不斷重複其觀點的人們),因為看來世界正在被一股盲目的力量牽著走,這股力量既對人們發出的警告、呼喊無動於衷,也聽不進任何的建議和祈求。我們在剛剛過去的年代中所經歷的場面,已將我們身上的某種東西給毀掉了。這某種東西就是對人的永恆的信念,正是這信念曾使人相信,只要用人道的語言去說服另一個人,就能使他迷途知返。然而我們看到的是說謊、墮落、殺戮、監禁、拷打,而每次我們都無法說服那些這樣做的人,因為他們確信自己的所為,而人們是無法說服一種抽象的概念的,即說服一種思想的代表人物。

人們之間長期進行的對話現在停止了。而且很顯然,一個人們無法說服的人是令人恐懼的人。這樣,在那些不講話——不講話是因為他們認為講話也沒有用——的人的身邊,過去和今天一直在醞釀著一個無聲大陰謀,這陰謀不僅為那些戰慄的人所接受,他們還千方百計地掩飾自己的恐懼,還會受到那些有利可圖的人的鼓勵。「你們不應該談論俄國對藝術家進行的清洗,因為那將有利於反動派。」「你們應對盎格魯一撒克遜人保留佛朗哥的問題保持沉默,否則那會使共產黨人從中得益。」所以我說恐懼是一種技巧。

人們處於對所有的人都在準備打仗的普遍恐懼和對殺戮意識特別的恐懼之中,這樣,我們的確是生活在恐怖之中。我們生活在恐怖之中,因為說服已成了不可能的事情,因為人們已經將自己全部獻給了歷史,而已不再考慮同樣真實的、在美麗的世界和眾多面孔映襯下的自己的存在;還因為我們是生活在一個抽象概念的世界上,一個由辦公室、機器、絕對思想和毫無差別的救世主思想構成的世界上。在那些認為無論是自己的機制還是思想都絕對正確的人之中,令我們感到窒息。而對那些只能生活在對話和人類友誼之中的人來說,這沉默本身就意味著是世界的末日。

為了擺脫這恐怖,就必須進行思考,並在思考後採取行動。不過,恐怖的環境恰恰對思考是有害的。然而,我同意,不必去譴責這種恐懼,而應當將其看做是形勢的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而去努力改變它。沒有比這一點更重要了,因為這關係到絕大多數歐洲人的命運。他們飽受暴力之苦和備受謊言的欺騙,在無限的希望中失望,他們對殺害他們的同類或是迫使他們的同類認罪臣服的思想感到憤怒,同樣也對自己不得不以同樣的方式臣服的思想感到厭惡。歐洲絕大多數人並不站在任何人一方,或者說他們對自己選擇的一方並不感到滿意,他們對俄國的共產主義和美國的自由主義均抱懷疑態度,他們承認美、蘇兩國均有說明自己對真理認識的權利,但不是同意它們有對個人進行殺害、對集體進行殺戮,從而可以把自己的意志強加於人的權利。然而,他們的處境卻決定了他們必須在二者之間擇其一。在今天的強者們之中,看不到那些王國統治下的人。他們將不會讓人接受(我不說強制而說接受)他們的觀點,而只有當他們意識到,他們所追求的內容和為了使他們的言論能結成一股力量,他們能將自己的願望相當簡潔、相當有力地表達出來時,他們才會找到自己的祖國。而假如恐懼不是阻礙正確思考的環境,那麼他們應當首先解決恐懼的問題。

為了解決恐懼問題,應了解什麼是恐懼和恐懼擯棄什麼。它意味並擯棄同樣一個東西;一個殺人被合法化,而人類的正常生活卻被認為是毫無意義的世界。這是今天首要的政治問題。在談及其他問題之前,應首先對這一問題表明立場。在開始任何建設活動之前,今天應首先提出兩個問題:「是與否,你願意直接或間接被殺或遭到暴力迫害嗎?是與否,你願意直接或間接殺人或用暴力迫害別人嗎?」對這兩個問題全都回答否的人,便自動地捲入了一系列會改變他們提問方式的後果中去了。我計畫將對這些後果之中的兩三個後果給予明確的說明。在此期間,善意的讀者可以對此提出問題並對問題做出回答。

有一天我曾說過,在經歷了這兩年的現實之後,我已不再接受那種會將我置於直接或間接必須承擔判處一個人死刑的責任中的任何真理了。我過去尊重過的思想已使我注意到,我陷入了烏托邦之中,而且那種不會有一天把我們引入極端的政治真理是根本不存在的,因而要麼必須去冒走極端的風險,要麼必須得接受像現在這樣的這個世界。

這一論據已經有力地提了出來。但是,我首先認為,人們之所以如此賣力地提出這一論據,僅僅是因為提出這一論據的人對別人的死亡缺乏想像力。這是我們這個世紀的一種怪癖。像人們通過電話談情說愛、不再直接加工而是通過機器來加工一個產品那樣,今天人們連殺人和被殺也可以通過代理人來進行了。人們保持了乾淨的雙手,卻喪失了良知。

然而,這一論據卻具有另外一種力量,儘管是間接的力量:論據提出了烏托邦的問題。總之,一些像我一樣的人希望能看到這樣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上,人們並不是已不再互相殺戮(我們不會那麼愚蠢!),只是殺戮已不再合法化了。事實上,我們已陷入了烏托邦和矛盾之中,因為,我們正是生活在一個殺戮已變得合法化的世界上,要是我們不希望看到這樣的世界,我們就應當改變它。不過,似乎是人們如果不想冒殺戮的風險就無法改變這個世界。這樣,殺戮會把我們又帶入到殺戮之中,我們將繼續生活在恐怖之中。我們將繼續生活在恐怖之中,要麼我們必須耐心地接受恐怖,要麼我們必須採取措施用另一種恐怖來替代這種恐怖。

依我之見,每個人都應思考這個問題,因為,在論戰、威脅和暴力之中,令我震驚的是所有的人都有良好的意願。幾個騙子除外,從右派到左派所有的人都認為,他們的真理就是要使人們幸福。然而,這些良好的意願的匯合卻導致了一個窮凶極惡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上,人們仍被殺戮,受到威脅,被流放,人們還正在準備著戰爭,只要人們說一句話就不可能不即刻遭到謾罵或出賣。因此可以得出結論,如果說有一些像我們一樣的人是生活在矛盾之中,那麼他們並不孤單,而那些指責他們是烏托邦的人也許自己正生活在一種不同的烏托邦之中,且最後很可能會使人們付出更多的代價。

因此,應當接受,拒絕使殺戮合法化迫使我們重新考慮我們對烏托邦的看法。在這方面,似乎人們可以這樣說:烏托邦就是與現實相矛盾的東西。從這一觀點出發,要使人們不再殺戮任何人就完全是烏托邦。這是徹頭徹尾的空想主義。而要求使殺戮不再合法化,這則是一種很低程度上的烏托邦。另外,同樣建立在進步思想基礎上的馬克思主義思想和資本主義思想——每種思想都認為實行自己的原則都必須會給社會帶來平衡和穩定,卻是在很大程度上的空想主義。而且,它們正在使我們付出十分高昂的代價。

可以得出結論說,實際上,未來年月里的鬥爭,將不會在烏托邦勢力和現實力量之間進行,而會在那些努力接近現實的各烏托邦勢力之間,和那些要選擇付出最小代價的烏托邦勢力之間進行。我認為,我們不再能理智地希望要拯救一切,我們只能選擇去拯救人們的身體,以使我們還可能保住未來。

人們因此可以看到,拒絕使殺戮合法化,並不比今天現實主義的態度更烏托邦。一切問題之所在是要了解,我們對我們所採取的態度所付出的代價會更高還是更低些。這是一個我們同樣必須要解決的問題,而我有理由認為,與烏托邦的思想相比較,為了使人們的思想和各國變得更為和平而確定必要的條件將是有益的。這一思想,只要它是在既無恐懼又不自負的情況下形成的,就會有利於在那些既不願做受害者也不願當劊子手的人中間,確定正確的思想和達成臨時協議的條件。當然,在後面的文章中,並不存在要確定一種絕對立場的問題,而只是要重新提出今天已被歪曲了的概念,及儘可能努力正確提出關於烏托邦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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