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政評論一集(1950年) 肉體

(戰鬥報,1944.10.28)

昨天要我們談論勒內·萊諾是很困難的。那些在報紙的一角刊登的公告說,一位叫上述名字的抵抗運動的記者已被德國人槍殺了。這條消息將不會引起人們的特別注意,而這對我們卻是一條十分可怕和殘酷的消息。然而,我們必須講講他的事迹。我們必須要談談他,這是為了使對抵抗運動的記憶如不能被一個健忘的國家保留下來的話,那麼至少會保留在那些關心人的品格的人心中。

他從一開始就加入了抵抗組織。所有構成他精神生活的因素,基督教和遵守承諾使他很快在這場地下鬥爭中默默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給自己起了一個戰鬥的名字,很符合他那純潔的心靈:對於《戰鬥報》他所有的戰友們來說,他叫克萊爾(法語有明亮、光明的意思——譯者注)。

除了靦腆之外,他唯一還保留著的個人愛好是詩歌。他寫過一些詩,而我們中只有兩三人知道此事。他們也有他那樣的品格,即光明磊落。不過由於每天都在戰鬥,他放棄了寫作,僅僅購買各種詩集,準備戰後閱讀。除此之外,他也和我們一樣相信,以某種筆調加上頑強、正直的品格就會像我們所希望的那樣,使我們的國家徹底改變面貌。幾個月來,他在報社的位置一直是空著的,而對他一直懷著深厚的友愛之情的我們,一直不相信他已死去的消息。今天,這一切已不可能了。

我們需要的這種筆調,他已不再能堅持下去了。抵抗運動荒謬的悲劇全部體現在這可怕的災難之中。因為,那些像萊諾一樣投身抵抗運動的人深信,任何人如果不全身心地投入其中都不可能有發言權。不幸的是,對於不著軍裝的戰爭而言,人們並不簡單地按照戰爭那可怕的規律行事。在戰場上,子彈並不長眼睛,不管你是好人還是壞人。但在這四年期間,最優秀的分子常會犧牲倒下,他們爭得了說話的權利,卻喪失了說話的能力。

總之,這位我們所愛的人已不再會說話了。然而,法蘭西卻需要聽到他的聲音。這個像所有人一樣有著一顆驕傲的心、長期以來一直對自己的信仰和名譽緘默不語的人,本應說出他要說的話。但現在他卻永遠地沉默了。而另一些並非問心無愧的人們卻在談論著他那已與自身融為一體的榮譽,就像某些人一樣,他們雖不忠實,卻在以他們所選擇的上帝的名義講話。

現在已有可能批評參加抵抗運動的人們,指明他們的缺點,並指責他們。而這也許是因為他們中的最優秀者已經犧牲了。我們這樣說是因為我們深深地感到,如果說我們還活著,那說明我們做得還很不夠。萊諾已盡了最大的努力。今天他回歸了這塊對我們來說前途仍不明朗,而對他來說卻是轉瞬即逝的土地,又離開了他為之獻出一切的事業,我們至少希望,為了使他的靈魂得到安慰,在我們也參與其中的這場人類可憐的冒險事業上,不應當讓人們再聽到那些充滿苦澀和造謠中傷的言論。

誰也用不著害怕什麼,我們不會利用他來達到某種目的,他也從來沒有利用過什麼人。他默默無聞地加入到戰爭的行列,又默默無聞地離去。我們會按照他的意願,為他留下我們心靈的靜默、對他永恆的懷念和那份因他的離去而產生的無限的憂愁。我們一直在努力擺脫痛苦的影響,他會原諒我們再一次提起了這一點並已開始使我們感到,也許這樣一個人死去的代價,對那些在行動和作品中已忘卻了四年來某些法國人表現出來的勇氣和犧牲精神的人來說是過於昂貴了。

(戰鬥報,1944.12.22)

法蘭西經歷過很多悲劇,而今天這些悲劇已經收場。她還將經歷許多悲劇,而那些悲劇還尚未開始。但有一種悲劇五年來一直使這個國家的男人和女人們在遭受著痛苦,這就是分離的悲劇。遠離家鄉,天各一方,戀人們只有遠隔著歐洲的平原和山脈進行著默默的對話,或是每個人都在焦急地等待著對方,在進行著毫無結果的獨白,這是時代悲慘的景象。五年了,在他們乾涸的心中,他們一直在絕望地與時間進行著抗爭,與擔心對方變老及白白地喪失了幾年愛情和幸福時光的念頭進行著抗爭。是的,這個時代是分離的時代。在遭受苦難的時期,人們不敢再提「幸福」這個字眼兒。而今天,成千上萬的人又在追尋著幸福,過去的幾年對他們來說只不過是個暫時的休眠期而已。從今以後,重又燃起獲得幸福的願望,對他們來說是可能的了。

誰會因此而責備他們呢?誰會說他們不對呢?如果不能得到幸福,正義又有何用,貧困的自由又有何用?我們這些曾投入到這場戰爭中的法國人很清楚,我們之所以投入,不是出於對征服的興趣,而恰恰是為了保衛某種追求幸福的思想。只是,幸福是相當難得、相當純潔之物,看來值得我們為它去經受那麼多年的苦難。因此,我們應當記住什麼是幸福,並記住那些失去了幸福的人。這會使我們忘掉鬥爭的殘酷性,卻不會使法國的苦難和其分離的孩子們的悲劇得到絲毫的減輕。

現在尚不是說出下面這些話合適的時間和地點:對我們來說,分離常常是很正常的,而團聚則是個例外,幸福呢,僅是正在延續中的一個偶然。人們希望從我們這裡聽到的是希望的詞句。的確,我們這代人從未想過的一件事,就是類似絕望這樣的事。但這可能倒使我們更有了談論最迫切的希望的思想準備,即人們在貧困的世界中所追尋的、似是勝利的這種東西。這是唯一值得我們尊重的東西。只有一件事是我們無法戰勝的,那就是永遠的分離,因為它會葬送掉一切。而其餘的任何事情,都不是勇敢和愛情所不能解決的。堅持了五年的勇敢、五年的愛情,這是對法國男人和女人們的非人道的考驗,這一考驗成了他們經受的深重苦難的寫照。

這正是人們想在「紀念失蹤者周」中要紀念的東西。一周時間,算不上什麼大事情。因為巧妙地救濟不幸比一直做好事要容易。當我們救濟不幸時,我們沒有多少辦法,我們會拿出錢來。我只希望人人都能慷慨解囊,多出錢。既然我們對解除痛苦已無能為力,那就讓我們為了解除貧困做些事情吧。這樣,痛苦將會減輕,所有那些不幸的人除了痛苦之外將會有了些閑暇。對很多人來說,這將是一種奢侈,很長時間以來,他們享受閑暇的權利早已被剝奪了。

不過,任何人都不要以為已盡到了義務,不要以為只要給了錢自己的良知就可以安寧了,義務是永無止境的。那些已躺在那裡的男人和女人們,這個由無數人組成的神秘和友愛的群體,他們會以我們曾熟悉的面孔站在我們面前,但他們都已離我們而去了。而我們很清楚,在他們把目光投向我們的時候,我們沒有給他們以足夠的愛,給他們以足夠的支持。沒有人給他們足夠的愛,他們的祖國也包括在內,因為他們今天正躺在他們所在的地方。至少讓這個星期,「我們的」星期使我們不要忘記「他們的」年代。讓這個星期提醒我們,不要用一般的愛去愛他們,我們應當紀念他們,想著他們,這是使我們能無愧於他們的唯一方法。除此之外,讓這個星期、每當我們將要面對他們的那個困難而又神奇的時刻,會使我們忘掉我們說過的那些最無用的話,並在他們面前保持靜默。

(戰鬥報,1945.1.2)

我們讀了昨天發表在《大眾報》上一位戰士的來信,對此我們表示尊敬和讚許。該信的嚴厲內容是合理的,信中提出的指責也大都論據充足。至於信中表示的不安和苦惱,我們早已給予過相當的注意,我們也曾多次提出過,我們全國都應當按照戰爭的規則行事,以使我們不會再看到戰爭。

除此之外,我們卻不贊成我們這位同志對後方青年所進行的指責:「像木偶一樣枯瘦如柴,可笑卻在大聲地嘲笑著遠遠比他們強的、像維克多·雨果這樣的人和勇敢之類的品德。」不是不能反駁這種觀點,而是他實際上並無道理,他只是指出了我們中一部分可以理解的精神狀態而已。但也許應該想一下那些讀到這封信的法國年輕人,他們可能會不相信自己,想到原來這就是人們對他們的看法,並會因自己讓兄長們留下了如此可笑的形象而感到痛苦和失望。

因為這一指責是沒有什麼根據的。它的缺點是過於泛泛而談,反映了那些備受痛苦的人合理的意見。任何苦難都會導致人們對這個世界持有某種看法。失望會使人們將一些現象看成是普遍的現象,而當人們仔細關注一些不幸之人的情況時就會談起所有青年的問題。我們這裡並不想為所談及的那些不幸的人辯護,但我們認為卻可能為這些青年作證,他們多年來曾被那些與納粹合作的人咒罵,而在我們需要青年人的時候卻要指責他們則是不正確的。

法國青年們的任務曾是不容易的。他們中的一部分人曾參加過戰鬥。我們很清楚地知道,在起義那天,在街壘上曾有過像成年人一樣多的孩子們的面孔。另一些人曾失去了參加鬥爭的機會,或者是他們曾不夠機智。今天,他們所有的人都是未來的希望。兩代人給這代青年留下的是對思想理念的不信任和純潔的詞句。現在眾多的任務擺到了他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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