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誕創作 沒有前途的創作

我意識到,希望不可能永遠被迴避,而有可能糾纏那些想擺脫希望的人們。這是在迄今談及的作品中我所關注的意義。至少在創作方面,我可以列舉幾部真正荒誕的作品 。但萬事總有個開頭吧。研究的對象是某種忠誠。教會之所以對異端分子那樣嚴厲,僅僅是因為教會認為,沒有比迷途的孩子更有害的敵人了。為建立正統派教條,大膽的諾斯替教派 的歷史和摩尼 教思潮的持續,比所有的祈禱加起來更有作用。按比例推斷,荒誕也是如此。人們認出荒誕的道路,正是在發現偏離荒誕的道路的時候。就在荒誕推理的終點,在荒誕邏輯支配下的某種態度中,重新發現希望又以哀婉動人的面目乘虛而入,這便不是無足輕重了。這表明荒誕苦行之艱難,尤其表明不斷堅持的覺悟之必要,這就與本散論的一般範疇相聯結了。

假如這還談不上清點荒誕作品,至少可以對創作態度下結論了,而創作態度是可以補足荒誕存在的一種態度。藝術只能通過一種否定的思想才能如此好地得到供應。藝術隱晦而謙卑的方法對領會一部偉大的作品是非常必要的,如同黑對於白那樣必需。「不為什麼」而勞動而創作;用黏土雕塑;明知創作沒有前途,看見自己的作品毀於一旦而同時意識到,從深處想,把創作世世代代傳下去不見得更為重要,這些就是荒誕思想所准許的那種難得的智慧。邊否定邊激發,同時執行這兩項任務,就是向荒誕創作家打開的道路。他必須向虛無奉獻自己的色彩。

這導致對藝術品的一種特殊概念。人們把創造者的作品視為一系列孤立的見證,這太常見了。人們還把藝術家和文人混為一談。一種深刻的思想是不斷成長的,結合生活經驗,並在其中形成。一個人獨有的創造,是在以相繼而繁多的面貌出現的作品中得以加強的。一些作品補充、修正或校正另一些作品,也辯駁另一些作品。一旦某種東西導致創作結束,不是失去理智的藝術發出得意而虛幻的吶喊:「我什麼都說了。」而是創作家的死亡,他的死亡結束了他的經驗,把他的天才封入了他的書本。

這種努力,這種超人的意識,不一定向讀者顯示。人類沒有什麼神秘的。意志創造奇蹟。但至少,沒有秘密就沒有真正的創作。沒準兒一系列作品,可能只是同一種思想的一系列近似。但是可以設想另一類創作家,他們可能用的是並列法。他們的作品好像互相間沒有聯繫,在一定程度上還是矛盾的。但他們的作品一旦被重新放回其整體,就恢複了原來的次序,就這樣從死亡獲得了最終的意義,就接受了作者生命中最耀眼的部分。那時,他一系列的作品只不過是一系列的失敗。然而,假如這些失敗全部保持同一種共鳴,創作家就會重複他自身生存狀況的形象,就會使他所持有的無果實秘密引起反響。

在這裡,控制力是巨大的。但人的智力足以作出更大的努力。智力只表明創造的自願面目。我在別處曾強調,人類意志除了保持意識別無其他目的。但沒有紀律是行不通的。與忍耐派、清醒派等各流派相比,創造派最為有效,也是人類唯一尊嚴的見證,令人震驚:執著地反抗人類自身的狀況,堅持不懈地進行毫無結果的努力。創作要求天天努力,自我控制,準確估量真實的界限,有分有寸,有氣有力。這樣的創作構成一種苦行。這一切都為「無為」,都為翻來覆去和原地踏步。也許偉大的作品本身並不那麼重要,更重要的在於要求人經得起考驗,在於給人提供機會去戰勝自己的幽靈和更接近一點兒赤裸裸的現實。

請不要搞錯美學。我這裡所援引的,不是對一個論題作耐心的調查,作不間斷而無結果的闡明。如果我把看法表明得清清楚楚,結果正好相反。主題小說,即用來證明的作品,是最令人憎惡的,這種作品借鑒於一種躊躇滿志的思想。人們以為把握住的真理,是要表現出來的。但推出來的卻是一些理念,而理念是思想的對立面。這些創作家是些羞怯的哲學家。我述說的或想像的創作家相反是些清醒的思想家,在思想返回自身的某個階段,他們把自己作品的形象樹立為象徵,明顯帶有一種限定的、致命的、造反的思想。他們的作品也許證明某種東西。但這些證據,小說家留於自用多於提供。重要的是,他們在具體中取勝,並且這正是他們的偉大之處。這種有血有肉的勝利是由一種思想為他們準備,而抽象能力在這種思想中是受屈辱的。一旦抽象能力委曲求全,創作立即生輝,使荒誕大放光芒,是反諷的哲學產生了激情洋溢的作品。

一切擯棄大一統的思想都激勵多樣性,而多樣性則是藝術的軌跡。唯一能解放精神的思想是讓精神獨處的思想,這種精神對自身的局限及其下一個目的確信無疑。任何主義都吸引不了它。精神等待著作品和生命的成熟。作品一旦脫離精神,便將再一次讓人聽到一個永遠解除希望的靈魂所發出的依舊發聾振聵的聲音;抑或什麼聲音都不讓發出來,如果創作家對自己的遊戲厭倦了,硬想改弦易轍。兩者是相等的。

總之,我對荒誕創作的要求相當於我對思想的要求,諸如反抗、自由和多樣性。荒誕創作事後將顯示深刻的無效用性。在日復一日的努力中,智力和激情互相摻雜,互相提攜,荒誕人從中發現一種學科訓練,將成為他的力量的重要部分。必要的用心、執著和洞察,就這樣與征服的態度匯合了。創作,等於把一種形式賦予荒誕人的命運。對於各色人物來說,他們所在的作品將他們確定下來,至少相當於他們確定了他們所在的作品。演員讓我們知道,在表象和存在之間沒有界線。

再重複一遍,這一切沒有任何實在的意義。在這條自由的道路上,還要努力進取。創作家或征服者,這些沾親帶故的智者,他們最後的努力是善於從他們的事業中解放出來:最終承認作品本身,無論是征服,是愛情或是創作,都可以不存在,從而了結個體一生的深刻無用性。這甚至使他們更容易完成作品,就像發現生活的荒誕性使他們有可能毫無節制地投入荒誕的生活。

剩下的就是命運了,其唯一的出路是必死無疑。除了死亡這唯一的命定性,一切快樂也罷,幸福也罷,一切皆自由。世界依舊,人是唯一的主人。約束他的,是對彼岸的幻想。他的思想結局不再是自棄自絕,而是重新活躍起來,變成一幅幅形象。思想栩栩如生,活躍在神話中。但神話的深刻莫過於人類痛苦的深刻,於是神話像思想那樣無窮無盡。不是逗樂人蒙蔽人的神化寓言,而是人間的面貌、舉止和悲劇,其中凝聚著一種難得的智慧和一種無前途的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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