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誕推理 荒誕的藩籬

深刻的情感,如同偉大的作品,比其有意表達的意義,總是涵蓋得更多。內心始終不渝的活動或反感,繼續存在於辦事或思想的習慣中,這種恆定性所導致的後果,心靈本身全然不知。偉大的情感帶著自身的天地,或可喜的或可悲的,遨遊於世,以其激情照亮了一個排他性的世界,在那裡又找回了適得其所的氛圍。忌妒、奢望、自私或慷慨,各有一方天地。所謂一方天地,就是一種形而上和一種精神形態。專一化了的情感,所含的真實,比發端時的激動包含更多的真實。因為後者是未確定的,既模糊又「肯定」,既遙遠又「現實」,有如美好賦予我們的那種激動,抑或荒誕所引起的那種激動。

荒誕感,在隨便哪條街上,都會直撲隨便哪個人的臉上。這種荒誕感就這般赤裸裸叫人受不了,亮而無光,難以捉摸。然而這種難處本身就值得思考。對一個人,我們很可能真的永遠認識不了,他身上總有些不可制約的東西,是我們把握不住的。但我幾乎能認識世人,從他們的整體行為,從他們的生活歷程所引起的後果認出他們。同樣,對那些無法著手分析的種種非理性情感,我幾乎能界定,幾乎能鑒定,無非將其後果全盤納入智力範疇,無非抓住和實錄非理性情感的方方面面,重新描繪其天地。可以肯定,同一個演員,我即便見過一百次,卻不一定對他本人有更深的認識。不過,假如我把他扮演的角色歸總起來,假如我說,彙集到他演的第一百個人物時,我對他稍有認識了,此話總有幾分道理吧。因為明顯的悖論也含寓意,具有某種教益性。教誨在於,一個人可以通過演戲,同樣也可以憑藉自己真誠的衝動,來給自己定位。由此推及,比如一種忍聲的低調,又如某些心底無處尋覓的情感,不禁因其激發的行動,因其假設的精神形態,而部分地表露出來,也可以自我定位。讀者諸君感覺得出,我這是在確定一種方法。但也感覺得出,這種方法是分析方法,並非認識方法。因為方法意味著形而上,不知不覺表露了有時硬說尚未認識的結論。正如一本書最後的篇章已經體現在最初的篇幅中了。這是難以避免的。這裡所確定的方法袒露了胸次:全盤真實的認識是不可能有的。唯有表象可以計數,氣氛可以感覺。

這種不可捉摸的荒誕感,我們也許由此可以觸及了,在相異而博愛的世界裡,諸如智力的世界裡,生活藝術的世界裡,或乾脆說藝術的世界裡,因為荒誕氣氛一開始就有了。總之,這是荒誕的天地,是用自身固有的亮光照耀世界的精神形態。後者善於把得天獨厚而不可改變的面目識別出來,使其容光煥發。

一切偉大的行動和一切偉大的思想都有個微不足道的發端。偉大的作品往往誕生於街道拐彎處或飯店的小門廳。事情就是如此荒誕。與其他世界相比,荒誕世界更能從這種可憐兮兮的誕生中汲取其高貴。在某些境況下,一個人被問及他的思想本質時,答道:「沒有任何本質。」也許是一種虛與委蛇吧。至親好友心裡是很明白的。但,假如回答是真誠的,假如回答表示這麼一種奇特的心境:虛無變得很能說明問題了,日常的鎖鏈給打斷了,心靈再也找不到銜接鎖鏈的環節了,那麼這樣的回答就變成了荒誕的第一個徵兆。

某天背景勢必倒塌。起床,有軌電車,四小時辦公或工廠打工,吃飯,有軌電車,又是四小時工作,吃飯,睡覺;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同一個節奏,循著此道走下去,大部分時間輕便自然。不過有一天,「為什麼」的疑問油然而生,於是一切就在這種略帶驚訝的百無聊賴中開始了。厭倦處在機械生活行為的結局,但又是啟開意識活動的序幕:喚醒意識,觸發未來。未來,要麼無意識返回鎖鏈,要麼徹底清醒。覺醒之後,久而久之,所得的結果,要麼自殺,要麼康復。百無聊賴本身帶有某種令人噁心的東西。不過這裡,我應當得出結論說,百無聊賴也有好處。因為一切從覺悟開始,唯有通過覺悟才有價值。鄙見毫無獨到之處,不過是些不言自明的道理:適逢粗略了解荒誕的根源,這也足夠了。單純的「憂慮」 乃萬事之發端。

同樣,天天過著沒有光彩的生活,時間是載著我們走的。但總有一天我們必須載著時間走。我們靠未來而生活——「明天」,「以後再說」,「等你有了出息」,「你長大就明白了」。這些前言不搭後語的話挺可愛的,因為終於涉及死亡了。不管怎樣,人都有那麼一天,確認或承認已到而立之年。就這樣肯定了青春已逝。但,同時立即讓自己與時間定位。於是在時間中取得了自己的位置。他承認處在一條曲線的某個起伏點上,公開表明必須跑完這條曲線。他屬於時間了,不禁毛骨悚然,從時間曲線認出他最兇惡的敵人。明天,他期盼著明天,可是他本該擯棄明天的。這種切膚之痛的反抗,就是荒誕。

較低一個層次,就是詭譎性:發覺世界是「厚實」的,瞥見一塊石頭有多麼的奇異,都叫我們無可奈何;大自然,比如一片風景,可以根本不理會我們。一切自然美的深處都藏著某些不合人情的東西,連綿山丘、柔媚天色、婆娑樹蔭,霎時間便失去了我們所賦予的幻想意義,從此比失去的天堂更遙遠了。世界原始的敵意,穿越幾千年,又向我們追究。一時間我們莫名其妙,因為幾百年間我們只是憑藉形象和圖畫理解世界,而且這些形象和圖畫是我們預先賦予世界的,又因為從此之後再使用這種人為的手段,我們就力莫能及了。世界逃脫了我們,再次顯現出自己的本色。那些慣於蒙面的背景又恢複了本來面目,遠離我們而去。同樣,有些日子,見到一個女人,面孔熟悉,如同幾個月或幾年前愛過的女人,重逢之下卻把她視同陌路,也許我硬是渴望使我們突然陷於孤獨的那種東西。但時候未到哇。唯一可肯定的:世界這種厚實和奇異,就是荒誕。

世人也散發出不合人情的東西。在某些清醒的時刻,他們的舉止模樣機械,他們無謂的故作姿態,使他們周圍的一切變得愚不可及。一個男人在封閉的玻璃亭中打電話,聽不見他的聲音,但看得見他拙劣的模擬表演。我們不禁自忖:他為什麼活著。面對人本身不合人情所產生的這種不適,面對我們自身價值形象所感到的這種無法估量的墮落,正如當代一位作家所稱的那種「噁心」 ,也就是荒誕。同樣,在鏡子里突然看到有陌生人朝我們走來,或在我們自己的相冊里重新見到親切而令人不安的兄弟,這還是荒誕。

最後我要講死亡了,要講我們對死亡的感受了。在這一點上,話已說盡,切戒悲天憫人,是為得體。然而再叫人驚訝不過的是,大家都活著,卻好像誰也「不知道」活著似的。這實際上是因為缺乏死亡的體驗。從本意上講,只有生活過的,並進入意識的東西,才是經驗過的。這裡不妨勉強談論他人死亡的經驗,是一種代用品,一種智者見地,對此我們從來沒有信服過。悲愴的約定俗成不能叫人心悅誠服。恐懼實際上來自事變毋庸置疑的層面。時間之所以使我們害怕,是時間展現數學般的演示,答案出自演示之後。所以關於靈魂的種種漂亮說法,在這裡至少要稍為接受經驗法對其對立面的檢驗。耳光在僵體上留不下痕迹,靈魂已經消失了。歷險這個基本的、關鍵的層面構成了荒誕感的內容。無用感在這種命運的死亡陰影下萌發了。數學般血淋淋的規律支配著我們的生存狀況,對此,任何道德、任何拼搏都無法先驗地得到辯解。

重複一遍,上述的一切,人們翻來覆去講過了。我只不過做了個粗略的歸類,指出顯而易見的主題。這些主題貫串一切文學和一切哲學,充斥日常談話,沒有必要再杜撰了。但必須把握這些顯而易見的情況,然後再探討至關重要的問題。再強調一遍,我感興趣的,主要不在於發現種種荒誕,而是荒誕產生的結果。假如對這些情況確信無疑了,難道還需要作結論嗎?到什麼地步才算沒有漏洞呢?是應當自願死亡,抑或死活抱著希望呢?有必要事先在智力上做一番同樣粗略的清理了。

精神的首要活動是區別真假。然而,思想一旦反思自身,首先發現的,便是一種矛盾。強詞奪理是不管用的。幾百年來,對此道沒有人比亞里士多德演繹得更清楚更漂亮了:

這些觀點不攻自破,其後果經常受人嘲笑。因為,肯定一切都是真理,等於肯定對立面的肯定,其結果等於肯定我們自己的論點是謬誤(因為對立面的肯定不容我們的論點是真理)。但,假如說一切都是謬誤,這種肯定也是謬誤了。假如宣稱只有與我們對立的肯定才是謬誤,抑或只有我們的肯定才不是謬誤,那麼我們就不得不接受無數真的或假的判斷。因為誰提出真的肯定等於同時宣布肯定就是真理,照此類推,以至無窮。

這種惡性循環只是一系列惡性循環的第一種,而精神在反省自身時,便捲入這個系列旋渦,暈乎乎迷失了方向。上述悖論,簡單明了得不能再簡單明了啦。不管何種文字遊戲和邏輯絕技,理解首先便是統合。精神深層的願望,甚至在最進化的活動中,也與人面對自己天地的無意識感相依為命。所謂無意識感,就是強求親切,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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