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幸福是一種能力 幸福的悖論

把幸福作為研究課題是一件冒險的事。「幸福」一詞的意義過於含混,幾乎所有人都把自己嚮往而不可得的境界稱作「幸福」,但不同的人所嚮往的境界又是多麼不同。哲學家們提出過種種幸福論,可以確定的是,沒有一種能夠為多數人所接受。至於形形色色所謂幸福的「秘訣」,如果不是江湖騙術,至多就是一些老生常談罷了。

幸福是一種太不確定的東西。一般人把願望的實現視為幸福,可是,一旦願望實現了,就真的感到幸福嗎?薩特一生可謂功成願遂,常人最企望的兩件事——愛情的美滿和事業的成功,他幾乎都毫無瑕疵地得到了,但他在垂暮之年說:「生活給了我想要的東西,同時它又讓我認識到這沒多大意思。不過你又有什麼辦法呢?」

所以,我對一切關於幸福的抽象議論都不屑一顧,而對一切許諾幸福的翔實方案則簡直要嗤之以鼻了。

最近讀莫洛亞的《人生五大問題》,最後一題也是「論幸福」。在前四題中,他對與人生幸福密切相關的問題,包括愛情、婚姻、家庭、友誼、社會生活,做了生動透徹的論述,令人讀而不倦。幸福問題的討論歷來包括兩方面,一是社會方面,關係到幸福的客觀條件;另一是心理方面,關係到幸福的主觀體驗。作為一位優秀的傳記和小說作家,莫洛亞的精彩之處是在後一方面。就社會方面而言,他的見解大體是肯定傳統的,但由於他體察人類心理,所以並不失之武斷,給人留下了思索和選擇的餘地。

自古以來,無論在文學作品中,還是在現實生活中,愛情和婚姻始終被視為個人幸福之命脈所系。多少幸福或不幸的喟嘆,都緣此而起。按照孔德的說法,女人是感情動物,愛情和婚姻對於女人的重要性自不待言。即使是行動動物的男人,在事業上獲得了輝煌的成功,倘若在愛情和婚姻上失敗了,他仍然會覺得自己非常不幸。

可是,就在這個人們最期望得到幸福的領域裡,很少有人敢於宣稱自己是真正幸福的。誠然,熱戀中的情人個個都覺得自己是幸福女神的寵兒,但並非人人都能得到熱戀的機遇,有許多人一輩子也沒有品嘗過箇中滋味。況且熱戀未必促成美滿的婚姻,婚後的失望、爭吵、厭倦、平淡、麻木幾乎是常規,終身如戀人一樣繾綣的夫妻畢竟只是幸運的例外。

從理論上說,每一個人在異性世界中都可能有一個最佳對象,一個所謂的「唯一者」「獨一無二者」,或如吉卜林的詩所云,「一千人中之一人」。但是,人生短促,人海茫茫,這樣兩個人相遇的概率差不多等於零。如果把幸福寄托在這種相遇上,幸福幾乎是不可能的。不過,事實上,愛情並不如此苛求,冥冥中也並不存在非此不可的命定姻緣。正如莫洛亞所說:「如果因了種種偶然(按:應為必然)之故,一個求愛者所認為獨一無二的對象從未出現,那麼,差不多近似的愛情也會在另一個對象身上感受到。」期待中的「唯一者」,會化身為千百種形象向一個渴望愛情的人走來。也許愛情永遠是個謎,任何人都無法說清自己所期待的「唯一者」究竟是什麼樣子的。只有到了墜入情網,陶醉於愛情的極樂,一個人才會驚喜地向自己的情人喊道:「你就是我一直期待著的那個人,就是那個唯一者。」

究竟是不是呢?

也許是。這並非說,他們之間有一種宿命,註定不可能愛上其他任何人。不,如果他們不相遇,他們仍然可能在另一個人身上發現自己的「唯一者」。然而,強烈的感情經驗已經改變了他們的心理結構,從而改變了他們與其他可能的對象之間的關係。猶如經過一次化合反應,他們都已經不是原來的元素,因而不可能再與別的元素髮生相似的反應了。在這個意義上,一個人一生只能有一次震撼心靈的愛情,而且只有少數人得此幸遇。

也許不是。因為「唯一者」本是痴情的造影,一旦痴情消退,就不再成其「唯一者」了。莫洛亞引哲學家桑塔耶那的話說:「愛情十分之九是由愛人自己造成的,十分之一才靠那被愛的對象。」凡是經歷過熱戀的人都熟悉愛情的理想化力量,幻想本是愛情不可或缺的因素。太理智、太現實的愛情算不上愛情。最熱烈的愛情總是在兩個最富於幻想的人之間發生,不過,同樣真實的是,他們也最容易感到幻滅。如果說普通人是因為運氣不佳而不能找到意中人,那麼,藝術家則是因為期望過高而對愛情失望。愛情中的理想主義往往導致拜倫式的感傷主義,進而導致縱慾主義。唐璜有過一千零三個情人,但他仍然沒有找到他的「唯一者」,他註定找不到。

無幻想的愛情太平庸,基於幻想的愛情太脆弱,幸福的愛情究竟可能嗎?我知道有一種真實,它能不斷地激起幻想;有一種幻想,它能不斷地化為真實。我相信,幸福的愛情是一種能不斷地激起幻想又不斷地被自身所激起的幻想改造的真實。

男性用剛強有力的線條勾畫出人生的輪廓,女性為之抹上美麗柔和的色彩。

愛情是無形的,只存在於戀愛者的心中,即使人們對於愛情的感受千萬差別,在愛情問題上也很難做認真的爭論。婚姻就不同了,因為它是有形的社會制度,立廢取捨,人是有主動權的。隨著文明的進展,關於婚姻利弊的爭論愈演愈烈。有一派人認為婚姻違背人性,束縛自由,敗壞或扼殺愛情,本質上是不可能幸福的。莫洛亞引婚姻反對者的話說:「一對夫婦總依著兩人中較為庸碌的一人的水準而生活的。」此言可謂刻薄。但莫洛亞本人持贊成婚姻的立場,認為婚姻是使愛情的結合保持相對穩定的唯一方式。只是他把藝術家算作了例外。

在擁護婚姻的一派人中,對於婚姻與愛情的關係又有不同看法。兩個截然不同的哲學家——尼采和羅素,都要求把愛情與婚姻區分開來,反對以愛情為基礎的婚姻,而主張婚姻以優生和培育後代為基礎,同時保持婚外愛情的自由。法國哲學家阿蘭認為,婚姻的基礎應是逐漸取代愛情的友誼。莫洛亞修正說:「在真正幸福的婚姻中,友誼必得與愛情融合一起。」也許這是一個比較令人滿意的答案。愛情基於幻想和衝動,因而愛情的婚姻結局往往不幸。但是,無愛情的婚姻更加不幸。僅以友誼為基礎的夫婦關係誠然彬彬有禮,但未免失之冷靜。保持愛情的陶醉和熱烈,輔以友誼的寬容和尊重,從而除去愛情難免會有的嫉妒和挑剔,正是加固婚姻的愛情基礎的方法。不過,實行起來並不容易,其中誠如莫洛亞所說必須有誠意,但單憑誠意又不夠。愛情僅是感情的事,婚姻的幸福卻是感情、理智、意志三方通力合作的結果,因而更難達到。「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此話也可理解為:千百種因素都可能導致婚姻的不幸,但沒有一種因素可以單獨造成幸福的婚姻。結婚不啻是把愛情放到瑣碎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去經受考驗,莫洛亞說得好,準備這樣做的人不可抱著買獎券僥倖中頭彩的念頭,而必須像藝術家創作一部作品那樣,具有一定要把這部艱難的作品創作成功的決心。

兩性的天性差異可以導致衝突,從而使共同生活變得困難,也可以達成和諧,從而造福人生。

尼采曾說:「同樣的激情在兩性身上有不同的節奏,所以男人和女人不斷地發生誤會。」可見,兩性之間的和諧並非現成的,它需要一個彼此接受、理解、適應的過程。 一般而論,男性重行動,女性重感情,男性長於抽象觀念,女性長於感性直覺,男性用剛強有力的線條勾畫出人生的輪廓,女性為之抹上美麗柔和的色彩。

歐洲婦女解放運動初起時,一班女權主義者熱情地鼓動婦女走上社會,從事與男子相同的職業。愛倫·凱女士指出,這是把兩性平權誤認作兩性功能相等了。她主張女子在爭得平等權利之後,回到丈夫和家庭那裡去,以自由人的身份從事其最重要的工作——愛和培育後代。現代的女權主義者已經越來越重視發展女子天賦的能力,而不再天真地孜孜於抹平性別差異了。

女性在現代社會中的特殊作用尚有待於發掘。馬爾庫塞認為,由於女性與資本主義異化勞動世界相分離,因此她們能更多地保持自己的感性,比男子更人性化。的確,女性比男性更接近自然,更紮根於大地,有更單純的、未受污染的本能和感性。所以,莫洛亞說:「一個純粹的男子,最需要一個純粹的女子去補充他……因為她,他才能和種族這一深切的觀念保持恆久的接觸。」又說:「我相信若是一個社會缺少女人的影響,定會墮入抽象,墮入組織的瘋狂,隨後是需要專制的現象……沒有兩性的合作,絕沒有真正的文明。」在人性片面發展的時代,女性是一種人性復歸的力量。德拉克洛瓦的名畫《自由引導人民》,畫中的自由神是一位袒著胸脯、未著軍裝、面容安詳的女子。歌德詩曰:「永恆之女性,引導我們走。」走向何方?走向一個更實在的人生,一個更有人情味的社會。

莫洛亞可以說是女性的一位知音。人們常說,女性愛慕男性的「力」,男性愛慕女性的「美」。莫洛亞獨能深入一步,看出:「真正的女性愛慕男性的『力』,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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