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行散記 一個愛惜鼻子的朋友

民國十年,湘西統治者陳渠珍,受了點「五四」餘波的影響,並對於聯省自治抱了幻想,在保靖辦了個湘西十三縣聯合中學校,教師全是由長沙聘請來的,經費由各縣分攤,學生由各縣選送。那學校位置在城外一個小小山丘上,清澈透明的酉水,在西邊繞山腳流去,灘聲入耳,使人神氣壯旺。對河有一帶長嶺,名野豬坡,高約七八里,局勢雄強(翻嶺有條官路可通永順)。嶺上土地、叢林與洞穴,為燒山種田人同野獸大蛇所割據。一到晚上,虎豹就傍近種山田的人家來吃小豬,從小豬銳聲叫喊里,還可知道虎豹跑去的方向(這大蟲有時白天「昂」的一吼,夾河兩岸山谷回聲必響應許久)。種田人也常常拿了刀叉火器,以及種種傢伙,往樹林山洞中去尋覓,用繩網捕捉大蛇,用毒煙熏取野獸。嶺上最多的是野豬,喜歡偷吃山田中的包穀和白薯,為山中人真正的仇敵。正因為對付這個無限制的損害農作物的仇敵,嶺上打鑼擊鼓獵野豬的事,也就成為一種常有的工作、一種常有的遊戲了。學校前面有個大操場,後邊同左側皆為荒墳同林莽,白日里野狗成群結隊在林莽中遊行,或各自蹲坐在荒墳頭上眺望野景,見人不驚不懼。天陰月黑的夜裡,這畜生就把鼻子貼著地面長嗥,招呼同伴,掘挖新墳,爭奪死屍咀嚼。與學校小山丘遙遙相對,相去不到半里路另一山丘中凹地,是當地駐軍的修械廠,機輪軋軋聲音終日不息,試槍處每天可聽到機關槍迫擊炮的響聲。新校舍的建築,因為由軍人監工,所有課堂宿舍的形式與布置,同營房差不多。學生所過的日子,也就有些同軍營相近。學校中當差的用兩班徒手兵士,校門守衛的用一排武裝兵士,管廚房宿舍的全由部中軍佐調用。在這種環境中陶冶的青年學生,將來的命運,不能夠如一般中學生那麼平安平凡,一看也就顯然明白了。

當時那些青年中學生,除了星期日例假,可以到城裡城外一條正街和小街上買點東西,或爬山下水玩玩,此外就不許無故外出。不讀書時他們就在大操場里踢踢球,這遊戲新鮮而且活潑,倒很適宜於一群野性中學生。過不久,這遊戲且成為一種有傳染性的風氣,使軍部里一些青年官佐也受傳染影響了。學生雖不能出門,青年官佐卻隨時可以來校中賽球。大家又不需要什麼規則,只是把一個球各處亂踢,因此參加的人也毫無限制。我那時節在營上並無固定職務,正寄食於一個表兄弟處,白日里常隨同號兵過河邊去吹號,晚上就蜷伏在軍裝處一堆舊棉軍服上睡覺。有一次被人邀去學校踢球,跟著那些青年學生吼吼嚷嚷滿場子奔跑,他們上課去了,我還一個人那麼玩下去。學校初辦,四周還無圍牆,只用有刺鐵絲網攔住,甚麼人把球踢出了界外時,得請野地里看牛牧羊人把球拋過來,不然就得出校門繞路去拾球。自從我一作了這個學校踢球的清客後,爬鐵絲網拾球的事便派歸給我。我很高興當著他們面前來作這件事,事雖並不怎麼困難,不過那些學生卻怕處罰,不敢如此放肆,我的行為於是成為英雄行為了。我因此認識了許多朋友。

朋友中有三個同鄉,一個姓楊,本城高梘鄉下地主的獨生子。一個姓韓,我的舊上司的兒子(就是辰州府總爺巷第一支隊司令部留守處那個派我每天釣蛤蟆下酒的老軍官的兒子)。一個姓印,眼睛有點近視。他的父親曾作過軍部參謀長,因此在學校他儼然是個自由人。前兩個人都很用心讀書,姓印的可算得是個球迷。任何人邀他踢球,他必高興奉陪,球離他不管多遠,他總得趕去踢那麼一腳。每到星期天,軍營中有人往沿河下游四里的教練營大操場同學生玩球時,這個人也必參加熱鬧。大操場里極多牛糞,有一次同人爭球,見牛糞也拚命一腳踢去,弄得另一個人全身一塌胡塗。這朋友眼睛不能辨別面前的皮球同牛糞,心地可雪亮透明。體力身材皆不如人,倒有個很好的腦子。玩雖玩得厲害,應月考時各種功課皆有極好成績。性情詼諧而快樂,並且富於應變之才,因此全校一切正當活動少不了他,大家都親昵的稱呼他為「印瞎子」,承認他的聰明,同時也斷定他會「短命」。

每到有人說他壽命不永時,他便指定自己的鼻子:「大爺,別損我。我有這條鼻子,活到八十八,也無災無難!」

有一次,幾個人在一株大樹下言志,討論到各人將來的事業。姓楊的想辦團防,因為作了團總就可以不受人敲詐,倒真是個地主的好打算。姓韓的想作副官長,原因是他爸爸也作過副官長,所謂承先人之業是也。還有想管「常平倉」

的,想作縣公署第一科長的,想作苗守備官下苗鄉去稱王作霸的,以及想作徐良、黃天霸,身穿夜行衣,反手接飛鏢,以便打富濟貧的。

有人詢問那個近視眼,想知道他將來準備作甚麼。

他伸手出去對那個發問人打了個響榧子,「不要小看我印瞎子,我不象你他那麼無出息。我要做個偉人!說大話不算數,你們等著瞧吧。看相的王半仙誇獎我這條鼻子是一條龍,趙匡胤黃袍加身,不兒戲!」他說了他的抱負後,轉臉向我,用手指著他自己那條鼻子,有點眾人不識英雄的神氣,「大爺,你瞧,你說老實話,象我這樣一條鼻子,送過當鋪去,不是也可以當個一千八百嗎?」

我忙笑著說:「值得值得!」但因為想起另外一件事,不由得大笑起來了。

另一時他同我過渡,預備往野豬坡大嶺上去看鄉下人新捕獲的大豹子,手中無錢,不能給撐渡船的錢。船快攏岸時他就那麼說:「划船的,伍子胥落難的故事你明白不明白?」

撐渡船的就說:「我明白!」

「你明白很好。你認準我這條鼻子,將來有你的好處。」

那弄船的好象知道是甚麼事了,卻也指著自己鼻子說:

「少爺,不帶錢不要緊,你也認清我這鼻子!」

「我認得,我認得,不會忘記。這是硃砂鼻子,按相書說主酒食,你一天能喝多少?我下次同你來喝個大醉吧。」

弄船的大約也很得意自己那條鼻子,聽人提到它便很嫵媚的微笑了。那鼻子,直透紅得象條剛從飯鍋里撈出的香腸!

……

至於我當時的志向呢,因為就過去經驗說來,我只能各處流轉接受個人應得的一份命運,既無事業可作,還能希望甚麼好生活。不過我很明白「時間」這個東西十分古怪。

一切人一切事都會在時間下被改變。當前的安排也許不大對,有了小小錯處,不大合理,我很願意盡一份時間來把世界同世界上的人改造一下看看。我並不計畫作苗官,又不能從鼻子眼睛上甚麼特點增加多少自信。我不看重鼻子,不相信命運,不承認目前形勢,卻尊敬時間。我不大在生活上的得失關心,卻瞭然時間對這個世界同我個人的嚴重意義。我願意好好的結結實實的來作一個人,可說不出將來我要作個甚麼樣的人。因此一來,我當時也就算不得是個有志氣的人。

民國十三年,川軍熊克武率領廿萬大軍從湘西過境,保靖地方發生了一場混戰,各種主要建設全受軍事影響毀掉了,那個學校在我們撤退時也被一把火燒盡了。學生各自散走後,有的成了小學教員,有的從了軍,有幾個還乾脆作了土匪,佔山落草稱大王,把家中童養媳接上山去圓親充押寨夫人。我那時已到北京,從家信中得來一點點關於他們的消息,認為很自然也很有意思。時間正在改造一切,盡強健的爬起,盡懦怯的滅亡。我在這一分歲月中,變動得比那些小同鄉還更厲害,他們作的事我毫不出奇,毫不驚訝。

到了民國十六年,革命軍北伐攻下武漢後,兩湖方面黨的勢力無處不被浸入。小縣小城無不建立了黨的組織,當地小學教員照例十分積極成為黨的中堅分子。燒木偶,除迷信,領導小學生開會遊行,對本地土豪劣紳刻薄商人主張嚴加懲罰,打廟裡菩薩破除迷信,便是小縣城黨部重要工作。

當地防軍頭目同縣知事,處處事事受黨的挾制,雖有實力卻不敢隨便說話。那個姓楊的同姓韓的朋友,適在本縣作小學教員。兩人在這個小小縣城裡,居然燃燒了自己的血液,在這一種莫名其妙的情形中,成了黨的台柱。加上了個姓劉的特派員的支持,一切事都毫無顧忌,放手作去。工作的狂熱,代為證明他們對這個問題認識得還如何天真。必然的變化來了,各處清黨運動相繼而起。軍事領袖得到了懲罰活動分子的密令,十分客氣把兩個人從課室中請去縣裡開會,剛到會場就宣布省里指示,剝了他們的衣服,派一排兵士簇擁出西門城外砍了。

那個近視眼朋友,北伐軍剛到湖南,就入長沙黨務學校受訓練,到北伐軍奠定武漢,長江下游軍事也漸漸得手時,他也成為毛委員的小助手,身穿了一件破爛軍服,每日跟隨著委員各處跑,日子過得充滿了狂熱與興奮。他當真有意識在做候補「偉人」了。這朋友從卅×軍政治部一個同鄉處,知道我還困守在北京城,只是白日做夢,想用一支筆奮鬥下去,打出個天下。就寫了個信給我:

大爺,你真是條好漢!可是做好漢也有許多地方許多事業等著你,為什麼盡捏緊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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