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鄉村的大小渠道教育與意識形態框架

鄉紳之於鄉村的統治,非常關鍵的因素是由於存在一種與之配套的意識形態框架,與相應的道德氛圍。我們知道,以「五常」「八德」為標誌的儒家倫理,實際上已經成為自秦漢以來的官方意識形態,對於相當依賴血緣紐帶,並以差序格局存在的農村家庭與社會,從「親親」原則出發的孝悌節義之類的道德講求,具有強大的親和力,為農民所樂於接受。但是,統治者「獨尊儒術」的目的,是以孝求忠,即對皇朝的效忠才是「五常」「八德」的道德目標。通過對儒家經典的學習,不斷地製造儒生面目的士大夫以承載官方的意識形態;反過來又通過士大夫控制鄉里道德的話語權,發揮導向和解釋作用,至少保障了鄉里道德的基本內涵與官方意識形態的一致。近代兩位最了解農村和農民的政治家,一個是毛澤東還有一個是彭湃。毛澤東說過:「封建教育,就是忠孝主義。現在的鄉村,這種教育是很盛行的。」而有著「農民運動大王」稱號的彭湃也說:「對於舊教育(如滿清時的八股先生)教其安分守己,順從地主,尊崇皇帝為農民所最歡迎,如新教育反抗命運風水……都為農民所討厭。」。應該說這是一種貼切的論說。

學校教育是鄉村文化傳播的大渠道,是傳播代表正統意識形態的大傳統的主要場地。自從春秋戰國官學下移民間以來,鄉間逐漸形成了官學、私學並存的局面。到了離我們最近的清代,官學雖然定期舉行考試,有學舍和帶官銜的教師(訓導與教授),但由於官學已經被捆綁在了科舉制度的體系上,所以,童生進學之後,有了生員的名分就基本上不在學校讀書了;到了晚清,甚至連每年的例行考試也變成了官樣文章,如果生員不打算進一步考舉人進士的話,他們幾乎可以不再用功了。

真正起到鄉村教育作用的主要是私學。在清代,私學主要有私塾、族學、義學和社學等形式,其中私塾和族學佔了絕大部分(這與明代以社學和義學為主有很大區別)。私學的普及性很廣,除了深山老林,幾乎每個村莊都會有至少一座,大部分農村的男性兒童都可能進私塾讀上幾年書。官學雖然不能算是讀書的所在,但卻對私學起著導向的作用,一來私學教育的最高目標就是與官學接軌,進而步入仕途;二來生員以及少量的舉人成了私學的教師,很自覺地將官學的方向帶人私學之中。當然,由於私學數量過大,分布極廣,有功名的教師遠遠不能滿足需要,所以,大量參加過官學進學考試,至少能開筆作文的童生也可以吃上私塾先生這碗飯,甚至還會有少數文理不通的「南郭先生」混跡於其間。儘管如此,由於對於私塾的學生來說,秀才舉人們是現成榜樣,所以,官學的導向無疑是會得到保障的。

在傳統時代,教育的內容主要集中在識字和道德教化這樣兩個方面,一個人從識字到開筆作文(八股文),一般要經過5~6年甚至7—8年不等的時間,最初的3~4年一般被稱為開蒙或發矇時期,學生讀的是蒙學。對於大多數農家子弟來說,能讀完開蒙已經不錯了,有相當多的人只能讀1~2年,識不多的幾個字。只有少數農家子弟可能會讀得比較長一點,一是家境比較寬裕而且本人又相對聰慧的;二是私塾先生的子女。

清人有嘲村學詩云:「一陣烏鴉噪晚風,諸徒各逞好喉嚨。趙錢孫李周吳鄭,天地玄黃宇宙洪。《千字文》完翻《鑒略》,《百家姓》畢理《神童》。就中有個超群者,一日三行讀《大》《庸》。」雖然語出不恭,卻也道出了鄉村私學教育的基本範圍。農民所受的學校教育的內容,基本上就是《百家姓》《千字文》《神童詩》《鑒略》《幼學瓊林》《增廣賢文》之類的蒙童讀物。只有極個別的財力和智力都有餘的農家子弟,才會越出這個範圍,「一日三行讀《大》《庸》」(《大學》與《中庸》)。即進入到了正式的儒家典籍四書五經的習讀之中,而更少的人會從對仗開始學習作文。這種舊式私塾教育是農民比較喜歡的,毛澤東曾提到過農民喜歡舊教育,而討厭新教育。彭湃也提到過,說現在的農村(指20世紀初)「有的只是那些鄉村的私塾,請了一個六七十歲的八股先生,教一班面黃目青肢瘦肚腫的農村小孩們,讀『子程子曰……』『關關雎鳩……』不會念的就罰跪抽藤條打手板夾手指等酷刑,簡直只有把這小孩們快點弄死罷了。然而農民們不但不以為怪,並說這個先生明年還要請他再干;又說有這位嚴厲的先生,這班小孩們就不會回來家裡哭……」。讓教書先生管孩子固然是農民之所願,但更要緊的是農民喜歡那種「子程子日」的東西,認可這種文字所承載的道德說教。

蒙學讀物雖然簡單通俗,但都是「文」,具有很明確的意義,即使是《百家姓》這樣的姓氏羅列,也隱含有強調姓氏宗族認同的意思。蒙學讀物的意義體系,基本上是以儒家倫理為皈依的。自北宋以來,蒙學讀物大有層出不窮之勢,算下來大約有幾百種,很有一些大談心性義理之作,很顯然,這些赤裸裸而且古板說教的讀物最後都被淘汰了,用得比較多、使用範圍比較廣的也就是那麼十幾種。這些經得起時代考驗的蒙學教材,基本上是兩個路數,一是用通俗的韻文講為人處世的道理,這些道理無疑是以孝悌為中心。比如像「二十四孝」的故事就不斷地出現在各種蒙學讀物中,再加上大量如何禮讓,如何恭謙之類的說教,將孝悌的題目做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二是借歷史講忠義。很多蒙學讀物實際上就是簡單通俗的歷史書,不過這種歷史書是有意識用忠義故事將之串起來的,好像中國的歷史就是一部忠臣義士的表演史。這些通俗的蒙學歷史讀物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幾乎是正史的簡略本,帶有濃厚的正統史觀,藉此將華夷、正僭觀念灌輸進去。儘管蒙學的內容農家子弟未必會喜歡(對於他們中的相當多的人來說,讀書畢竟是一件苦差事),但由於那個時代讀書是要求背誦的,在叱罵加戒尺的壓力下,儒家話語變成了一種真正的暴力,會頑強地留在人們的記憶中,所以對那些正在社會化的農家孩子來說,蒙學的內容對其思想意識的形成與影響還是不小的。

當然,農民讓子弟讀書,並不都是希望自家的孩子日後能夠一舉成名,魚躍龍門,他們中相當多的人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們真正期望的也就是能識幾個字,能看懂官府的告示和稅收的傳票,做個小買賣會算賬,不吃虧;再就是能夠略微明白一點自己應納的錢糧,可以應付官方的收稅人。所以,識字教育往往是一部分農家子弟讀書的真正目的所在,儘管他們未必會很清晰地表露出來。在任何時代需要都會產生最強大的創造力,因而,我們在流行的蒙學讀物中又看到了一類沒有什麼意義,純粹是為了識字的課本,比如《六言雜字》和《對相四言》(即古代的看圖說話)。這些課本幾乎全部用農村日常用字寫成,具有強烈的農家實用性。同時,由於精英家庭的子弟往往開蒙早,涉獵經史也早,甚至不屑於用蒙學讀物,相對而言,蒙學讀物農家子弟使用得比較多而且用的時間比較長。這樣一來,蒙學的內容在長期的演變過程中,不知不覺地多少會滲進一些農村世俗的經驗與智慧,以適應農民的需要。換言之,就是某些世俗的諺語格言趁農村儒學房屋的年久失修,悄悄地從後門溜了進來。於是在一本正經的道學面孔上,竟然不時地露出圓滑之氣來。像《名賢集》中的「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增廣賢文》中的「逢人但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父母恩深終有別,夫妻義重也分離」之類,顯然與正統的儒家道德相乖離,基本上屬於世俗的處世智慧。所以當時有俗語稱:學了《四書》知禮義,學了《賢文》會做人。

另外一些蒙學讀物如《教兒經》等,在宣揚孝道的時候貫穿了某種農家將心比心、以恩報恩的意識,渲染父母養兒女如何辛苦費神,什麼「乳哺三年娘受苦,移干就濕卧娘身」,幾同於民間下里巴人的孝親寶卷。又如「父說腳軟腰又脹,母叫眼花頭又昏,非是父母裝假病,人到老來百病生」;「要茶要水靠兒子,兒子出門叫孫孫,縱是媳婦能孝敬,媳婦總是外姓人」。前者像是苦口婆心地勸孝說教,後者則是農村現實生活的折射,與正統的絕對主義的孝道總是有點隔膜。

儘管農村的學校教育從後門滲進了一些不那麼純正的東西,但是它畢竟是正統意識形態灌輸的大渠道,應該說,在這個渠道,傳播的誤差與失真是最小的,傳統國家的意識形態主要是通過這個途徑貫徹到鄉間,並起著對小傳統的導向作用。當然,真正由國家主張並制度化的意識形態灌輸嚴格來講並不是私學教育,明清統治者接過前代由名臣倡導的鄉約宣講的嘗試,並將之制度化,特地發布了以「孝順父母,尊敬長上,和睦鄉里,教訓子孫,各安生理,毋作非為」為主旨的聖諭廣訓,由貢舉出身的鄉紳主持,定期於通衢人廣處宣講。但是,儘管統治者屢屢強化這種制度性灌輸的形式,僅有清一代從順治九年到光緒十七年,凡下32道諭旨重申此事,甚至還將聖諭宣講搞得很通俗,強調「宣之如歌詞曲,講之如道家常」(《宣講拾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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