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後記

我爸大我媽四歲,生日很近,所以生日經常潦草地在一起過。

我爸長在無錫市鄉郊。我小時候回老家看爺爺奶奶時,還有木結構房、雞、鵝、河水、菜田、塞柴草的大灶和曬鹹菜的場院。他是家裡長子,高中畢業進無錫城闖天下,進了一個做土畜產進出口的公司,直到如今。他外語不好,但是熟悉各類條例、航運、箱子規模、港口、運輸路線等,百曉生一樣。

我媽長在無錫吳橋一帶,離錫山、惠山、吟苑這些經典園林很近。外公早喪,外婆帶著我媽和舅舅改嫁。我的後外公退休前性格不好,媽媽少年時吃了許多苦,一路針尖麥芒爭了過來,進了紡織廠當工人。

後來,她就認識了我爸。當時我爸主管吳橋一帶某倉庫。我小時候去,那裡還排滿油亮的大卡車。

後來,他倆就結婚了。

所謂「嚴父慈母」,但在我家裡,一向是嚴母慈父。我爸性格隨和,反而是我媽急性子,雷厲風行的。所以我從小就聽他倆吵架,大多是我媽抱怨我爸,我爸回嘴,然後我媽遷怒。吵了快三十年,還是神完氣足。

我媽大概打託兒所就開始教我認字。先教一些基本字的讀音,然後教我「偏旁認字法」,比如「擋」這個字基本讀「當」的音,就是多個提手旁,那就是要用手擋。舉一反三,到幼兒園時我開始愛看連環畫和一些「字書」了。我媽那時在紡織廠工作,白天就騎車載我去,放在廠設的寄託所里,自己上班。廠里的阿姨叔叔們喜歡逗我,跟我下五子棋、象棋,允許我在圖書館抽一大堆書,去倉庫看。倉庫裡布匹堆積如山,我就在軟綿綿的山頂躺著看書,看累了就會睡著。那時節我看的評書多,《楊家將》《說唐》《呼家將》《興唐傳》《三國》,以及一些連環畫兒。

我爸不算知識分子,但他是我所見過最愛看書的人之一,而且熱情鼓勵我看書。幼兒園時去逛菜市場,我看見一個孩子手捧一本《黑貓警長》,大饞,問哪兒買的,說是兩公里外一個橋旁書店。我爸穿著拖鞋就去買了回來。我爸允許我看一切書。小學,每逢我期中、期末考所謂「大考」得全班第一,他就允許我買套書。所以我們後來每次搬家,儲藏室和書櫃里的書都很累贅。我爸一直在做本行。我媽急性子,待不穩,做了段時間紡織工後,跳槽去某制衣公司,然後去了某皮革廠,然後神奇地去一個新加坡人在無錫開的公司當了人事主管。最後她自己跳出來創業,幫人買賣汽車——這是我快上大學時的事了。2005年之前,我媽媽一直是個女強人式的角色,望去比實際年齡年輕,也愛聽類似的奉承。朋友圈裡的人都爭誇她確實精明能幹還好強。

我小時候,我爸媽對我的飲食關懷得無微不至。我爸走遍四海,吃東西嘴很挑;我媽高標準嚴要求,不許飲食得過且過,所以我每天早、晚飯都花樣翻新。我一直身體壯健,小學一年級就有32公斤,小學畢業時一度是超過70公斤的死胖子。後來離了家上大學,身體免疫力逐漸差下來,才發現小時候家裡給我的飲食是何等級別。

我爸媽廚藝都好。我爸一手蒜泥白肉、魚頭湯都是極品。我媽的紅燒肉、雞湯、各類蔬菜都炒得好。但在飲食上,他倆有不同意見。我爸愛新鮮,不吃隔夜菜。我媽隨我外婆的節儉性子,總想著再回鍋做一頓。他倆常為這事掐起來。我爸怨我媽摳,我媽恨我爸弔兒郎當地浪費,然後倆人孩子氣一樣來找我訴苦。

我小時候,我爸給我買了許多書、許多講故事和評書的磁帶,任我看、任我聽。我想玩什麼,比如練京劇里的耍槍,比如吹橫笛,比如學圍棋、國際象棋,比如彈吉他(後來的事了),他聽了都直接買來,給我,讓我自己學。我一位鄰居是無錫小有名氣的書法老師,說我有根底,想免費教我,我爸問我想不想學,我搖頭。我爸就對那阿姨說,不了,他想學啥自己會去學的,不想學的怎麼都灌不進去,算了。

我媽愛養貓。我家的貓曾經繁衍了三代。每逢小貓出生,我媽就極盡當媽媽、外婆之責,拿眼藥水瓶灌牛奶,喂小貓喝。

我爸媽都愛打麻將,但牌技有天壤之別。我媽常輸,我爸猛贏,所以約打麻將時,還要田忌賽馬。比如,有兩家來分別約爸媽,我爸就要分配:「甲家比較弱,你去;乙家比較強,我去。」類似於此。

我爸給我看的第一本西方著作,我記得極清楚,是上海譯文社20世紀70年代末出版的紅皮本《三個火槍手》,李青崖譯。第二本是《基督山伯爵》,第三本是《高老頭》。從此我記下了達達尼昂、拉斯底涅和巴黎。所以,後來,我對我爸說我要去巴黎,我爸問我「幹什麼去,學什麼」時,我說:「就跟達達尼昂一樣。」我爸就點頭,不說話了。

我爸媽一直不太管我的學業。每次別人問:「你們兒子進大橋中學、進一中(在當時的無錫,第一的初中和第一的高中),沒要你們掏一分錢(當時進這倆中學,略差一點的都要幾萬元贊助,現在不知怎麼樣了),你們怎麼教的?」我爸總是說:「什麼也不教,隨他自己去。」

我爸只有一次認真管過我。那時我上大一,成績不大好。我爸跟我嚴肅地談過一次。他認為我不擅長處理人際關係,做事有時太任性,將來想走什麼路要想清楚,類似於此,關切之情溢於言表。之前,我們一直有點多年父子成兄弟的意思,那是他第一次拿父親的姿態來跟我說話。之後,我開始能寫字掙錢了,他就稍微放了點心。

我外婆生了三年病,全由我媽照顧。2005年外婆過世後,媽好像忽然卸了副擔子。她把我的後外公照顧歸天,整個人脾氣開始變溫柔了。她開始承認自己有點老了,開始發胖,事業心弱了,急性子收斂了。我覺得,那和她養了條小鹿犬有關。

我一直懷疑我媽愛養寵物,是為了彌補我長大的一種情感補償。那條小鹿犬的乖巧,讓我媽的生活節奏逐漸朝我爸那裡走了。從急切奮進到優遊舒適,我媽的日子過得慢了,但也開心了。現在,她偶爾還去上班,大多數時候就讓手下管事,自己在家,喂狗、遛狗、買菜、和全小區的人打招呼、做飯、看電視、上網、和人打麻將。

我爸依然是慢性子隨隨便便,如今尤甚。每飯必帶酒,啤酒或黃酒,吃吃停停,我媽所謂「前三灶吃到後三灶」。比如六點開吃,我媽恨不得六點半就全吃完,六點三刻把碗洗掉,七點半全家洗完澡各就各位看電視。我爸則一杯酒要喝半小時,偶爾還去偷幾杯,一頓飯總得吃到七點半。現在我媽還是叨咕著怨我爸,但我爸都不回嘴了,就是笑嘻嘻地滋溜一口酒,吧唧一口菜。

我媽近來愛上了教小區老大媽們做健身有氧操,就差開班授徒了。如今她已經控制了小區足療店、菜場和超市,汽車打蠟店和藥店老闆娘也都成了她的擁躉。我給她買的各類移動通信工具,她玩得順溜無比,還見天跟我念叨:「我是終於明白啦,什麼都是假的,開心健康才是真的……我以前是太緊張了,還好現在想通了……」

實際上,這本書里,那篇《愛情故事》,就是寫他們倆的。他們給我的最大影響,其實在於這一點:

他們倆,從我小時候,就希望我當個開心的普通人,而且時刻讓我覺得,這個意願極其合理,毫無疑問,是最正確的生活方式。

而他們自己,到得老來,才覺得自己挺幸福的——只是我媽可能在意識到自己挺幸福這事上,稍微晚了一點。

這本書如果有個主題,大概就是描述各類感受。人在幸福中,時常無暇感到幸福,甚至會忘了時間,因為忙於快樂,沒時間靜下來想。幸福跟做作業時偷藏的巧克力一樣,撐不住的時候拿來甜一下嘴,事前事後都會想想。

人是自我暗示的動物。自己選了一條路,總會想盡法子說服自己,說這條路如何璀璨偉大,是唯一靠譜有意義的——不如此不能夠埋著頭,把苦處當鍛煉,拚命活下去。

但如果換一條路,寬泛一些,你依然可以收穫許多樂趣——至少我就是這樣的。世界那麼大,有趣的事太多。寫字、做飯、踢球、畫畫、下棋、說相聲、建築、電影、彈琴、吹單簧管、配音、木匠活、划船……說都說不完。每件事都很了不起。

人的許多煩惱,在於許多「我想擁有的東西」實際上是「我不太想擁有,只是希望別人知道我擁有」的東西。久而久之,在許多自我暗示之下,這兩者會渾融為一。因為周遭的判斷權衡太多,人為了自我保護,很容易給自己提前設一個狀態欄,隨時自我檢查。「我是怎樣一個狀態?」「我應該如何調整?」而時間又在拖延中不斷流逝,讓焦慮感不斷加重。

在自己與他人的定義之間搖擺,自然有其好處:可以獲得存在感。這個時代的絕大多數通信工具,都是在幫助人更方便地展示狀態、獲取存在感。但這個狀態本身得經過許多重濾鏡。不僅自己給自己定義的狀態本身不可靠,自己想像的自己在他人眼中的狀態更難免鏡花水月。

如果可以忘掉「在這個世界上進行精確的自我定位」這回事,人的焦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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