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有一個人去義大利旅遊 玫瑰症

在去首都的高速公路上,男人初次看見了玫瑰花。那時是黃昏,冬天的灰雲像屋檐,一爪一爪,卷在暗藍色的天上。一牆的玫瑰花在長路中間的圃里,一路紅著,把道路剖為左右兩半。他坐長途車一路行來,離首都越近,道路上塵沙飛舞得越張狂。除了橘子汁色的燈光和司機的煙頭,別無暖色調可看。於是玫瑰花觸目,幾乎讓他相信自己眼眶充血、將欲流出。司機見怪不怪,驅車而過。男人的頭情不自禁地轉了半圈,還在追隨自己初看到的那叢玫瑰,直到司機提醒了他一聲:

「好多呢,一路都是,別盯著看了!」

果然如此。男人橫開目光,看見玫瑰花牆像一幅捲軸,綿延開去。他想看得細一些,然而車開得快,玫瑰影只倏然一抖,就從他眼尾溜走了。車不留情,眼睛又不是高速攝像機,沒法看清花的樣子,看清刺、葉、枝、瓣。這樣,他只來得及記起最初看到的那叢:灰雲下,那叢花在路上,衝進他眼裡,像一滴血在水裡散開。

他知道自己是這樣的人,總記得住許多事情的開頭。比如,他來首都,尋找他久未聯繫的妻子,可妻子長什麼樣來著?他忘了。家裡不是沒有照片,妻子雖然三年沒回過家了,但半年前,即與他失去聯繫前,也用手機發來過一些在首都工作之外的自拍。但他的記憶,就像入冬的白晝越來越短,而且如首都高速公路上的煙塵一樣日益灰暗。他只記得,自己初見妻子的那天:一個公園,兩個學校的聯誼會,三五句笨拙的道白,在遠處竊笑的同學。他未來的新娘,當時著一件滿是玫瑰圖案的白衣裳,正煩惱於初春時節女孩子臉上慣有的皮膚病。他說不出學術名詞來緩解女孩的緊張,只好用不容置疑的口氣來掩蓋他的緊張:

「你得了玫瑰症!」

他沒想到,天能再度亮起來。穿過了漫長的塵霧帶,車停在了首都站。他下車。發現口袋裡只剩最後一支煙,於是敬給司機聊表謝意。得再買一盒煙。他小心翼翼,守著斑馬線過路,穿過路中央的玫瑰花圃,往街對面的煙攤走去。對首都的一切,他陌生,因此敬畏。所以在玫瑰花圃邊,他朝玫瑰花伸手,更像出於好奇而漫無目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想要那朵玫瑰,還是只想小心翼翼地觸碰一下。他的手指點一下花枝,就像測試水的溫度。玫瑰的脆弱出乎他的想像,手指劃開了水流,花朵折斷,落進他手裡,像一個剛被砍掉首級、還沒倒下去的人。順便,玫瑰花刺給了他一下,左手食指出了血。他很久沒見過自己的血了。跟他砂紙樣的皮膚、灰濛濛的衣服相比,血活潑得不像他身上能出產的東西,反而像一件櫥窗里供著的他買不起的奢侈品。

將花藏在衣兜里,他進了首都。眼前所見,多少讓他有些驚奇:年下了,花圃、草坪、電線杆、男人的衣袋、女人的頭上,舉目所見,儘是玫瑰,讓首都巍峨的樓宇顯出脂粉氣來。這種氛圍,讓他沒法不想起以往過年時,他在煙花微笑的天幕下,跟他妻子身著新裝在街上溜達的樣子。妻子的樣子,他都忘了,但卻記得她穿的絨大衣的質感、她的頭髮上奇怪的葡萄香味,以及那天接吻時她嘴唇的觸感,就像一塊荔枝果凍。奇怪得很,人總是會記住一些奇怪的事。

在來首都之前,他做了許多準備。早半年前,在首都工作的妻子與他失去了聯繫。他搜集了妻子的工作單位、妻子的住址、房東的電話、妻子可能認識的其他幾個聯繫人。他打算一家家去探問,甚至打聽好了首都的交通路線圖——他早聽說,在首都做任何事,哪怕日常生活,都是一次漫長艱巨的持久戰。但命運從來不讓人猜中劇情。他找的第一個人——妻子的房東——乾脆利落地給出了答案:

「她得了玫瑰症!」

說這些時,他們倆一起站在妻子的房間里——如果黑色幽默一點兒,這會兒,這房間可能得改叫他妻子的故居了。房東指著床——好像男人的妻子還躺在上面似的——振振有詞地念叨。房東說,那是在夏天,她皮膚開始不舒服,臉上發紅;秋天,臉上的紅斑就爬到了身上,而且令她發癢。每次她洗完澡,房東去浴室看,總能看見一堆撓下來的玫瑰花瓣。秋深的時候,她遍體長刺,而且吐氣如玫瑰香。

房東辯解說,她對此很有經驗,因為,她有不只一個房客得過玫瑰症。「這裡人人都會得玫瑰症!保不定!誰知道!」房東陳述自己的努力:如何老練地教她大量喝水、多休息,並特意調整了她床的位置,以便她可以在白天休息時,獲得足夠的光照。「據說這對那病有好處!」

「後來,她就變成了玫瑰花。」房東說。

房東承認,自己沒親眼見過玫瑰症患者變成玫瑰花的過程。那天早上,房東推門進來。「我是想看護她來著,就看見,床上只剩下了玫瑰啦!」一叢玫瑰,令滿室生香。房東就像終於等到電影結局一樣,沉著冷靜,拿出早已備好的手套,捧起這一大束玫瑰花,裹好,然後,去上交。

「首都規定的,一切得玫瑰症的人,變了玫瑰花,都要上交——你別擔心,都是上頭決定擱哪兒,上頭的話還會有錯嗎?反正擱哪兒,都是為首都增光添彩嘛!」

男人說,他想單獨待一會兒。房東善解人意地掩門而去。男人坐在床上,看四壁的陳設,看自己妻子變成玫瑰花前所看到的一切。他很想繼續去查問,查問自己妻子究竟被擱在哪一片花圃去為首都增光添彩了,但他一時不想動——愣怔是有慣性的,畢竟。

直到左手食指又疼起來,他才覺出時光的流逝。暮色四合,房間里暗到什麼都看不清。這時候,無論床上擺的是玫瑰花還是他妻子,他都看不清了。食指的疼痛讓他想起了一連串的事情:一路而來的塵霧,看不清面目的玫瑰花圃,以及兜里的玫瑰花。掏了出來,把玩著,忽然間,他想起了妻子的樣子。她的絨大衣是駝色的,頭髮因為用了葡萄味的洗髮水而香味四溢。她的臉忽然在他面前立體起來,嘴唇那塊荔枝果凍幾乎就近在他唇邊。直到這時候,疼痛才開始咬到他身體的內部。

他在床上和衣側躺下來。他把玫瑰花和自己受傷的食指一起放在耳邊,決定先睡一覺。他知道,明天天亮時,還有許多事情要做:他要去禮貌地盤問房東,要換無數公交和地鐵線路,去各個部門排隊,以便查問妻子的下落。他知道這一切多麼不容易:他得憑著記憶和所知不多的線索尋找一滴水,在這壯闊、宏偉、需要無數玫瑰花來增光添彩的首都,在這無限的,因為見怪不怪而習慣忽略死亡、記憶、痛苦和愛情的玫瑰花海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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