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航海時代 瑞士與乾酪鍋

聖誕節去阿爾卑斯山,先到了山腳阿納西湖旁的阿納西城。阿納西湖某幾處看來,頗像西湖:投山映雲,長堤林木。面對著湖有運河處,開著聖誕集市,賣兩樣當地產品:熱紅酒,山羊酪土豆。紅酒里配自製薑糖,甜里微辛,味道濃郁,喝下去有疏散的暖意。山羊酪土豆不另加調料,全仗著山羊酪和自家腌的火腿片提供鹹味,所以味道鮮濃雋永,吃得全身暖融融的。問紅臉胖肚、簡直是自家食品活廣告的的老師傅怎麼做,老師傅頗自豪,開始吹騰:「都是自己的乳酪好!」

阿納西面湖處,有一個號稱當地最貴的小酒館——當然,這麼個半小時能走一來回的小城,貴也到不了哪兒去——推薦一個拿手菜,是乾酪燉牛肉。聽了好奇,問是瑞士乳酪火鍋fondue嗎,老闆答曰非也,是阿納西的風味,和山那邊的大不同。

叫上桌來一看,是個鐵片薄鍋,小火燉著,乾酪已融化,滋滋冒泡;牛肉置於其上,剛被燉到變色。服務生端來麵包片,像化學課老師指導學生做試驗似的指點:「儘早吃好,不要等燉老了……」

我們江南吃牛肉,喜歡燉酥爛了,以五味入,腌得入味了,下酒;晾得幹了,乾爽搭嘴。歐洲人燉牛肉,格外重視其「肉汁」,所以最怕是燒乾了、煮老了、肉汁都沒了。

這道菜的意思在於,牛肉略一斷生,酪汁隨風潛入夜地滲透,牛肉的肌理里鼓囊囊柔潤潤,都是酪汁和牛肉勾兌的鮮味。叉一塊吃了,滿嘴都是汁。平心而論,褐牛肉搭配略泛灰綠的乾酪,不是那麼觸動視覺,但味道鮮活,難以複製。叉完牛肉,看著剩下的乾酪融汁,還是不舍,再拿老闆給的乾麵包蘸著吃。服務生幽靈一樣閃過來,溫柔勸慰:「先加檸檬汁……」「為什麼呢?」「嗯,因為這個酪不適合單吃……」我不信,拿麵包卷些乾酪一吃,一股奇怪的味道由鼻腔直衝腦門,揭開腦殼,轟轟往外噴氣。服務生半幸災樂禍地看罷,又勸我:「還是加檸檬汁吧……」

後來人家的解釋是這樣的:乾酪也分許多種,味道各不相同;這種乾酪是本店原產特製,專門用來勾兌牛肉的……不不,這還不是瑞士火鍋……客官你們是要去滑雪嗎?嗯,去了瑞士,你們會吃到瑞士火鍋的……

坐窄軌列車一路攀爬,穿過雪原,到阿爾卑斯山上、勃朗峰腳的霞慕尼鎮。小鎮頗有聖誕氣氛,平安夜當日小酒店都推聖誕特餐。在一家木結構小酒店地下一層里坐下,不理會推薦的各類菜單,一門心思嚷嚷:要瑞士乾酪鍋fondue。老闆問,要傳統的還是霞慕尼特產的。「嗯,傳統的如何?」老闆說,「傳統的fondue,就是一個乾酪鍋,加點麵包——沒了。霞慕尼特產的,會配高山特產的土豆與火腿。」

正經的瑞士乾酪火鍋,只適合兩人對坐吃。鍋不大,鍋底濃稠的乾酪則已被烘軟,纏綿不已。所用餐具,乃是個細巧的長桿二尖叉,用來叉土豆、麵包片、火腿下鍋。沒有北京涮羊肉那種「涮熟」的過程,更像是卷了纏綿的乾酪,直接就吃。

火腿配乾酪,又與乾酪燉牛肉不同。牛肉鮮濃多汁,忌太熟,不能煮老了;火腿是山上腌得的,堅韌鮮咸,片好了,色如玫瑰花瓣。用二尖叉叉上,在乾酪鍋里略一卷,乾酪汁掛肉,入口來吃,滿口香濃。火腿精堅韌,乾酪濃香軟,搭在一起,很是天作之合。酥脆的乾麵包配乾酪,另是一絕。麵包疏鬆,乾酪無孔不入,鑽將進去,形成一個密不透風的麵包球酪,吃上去,外軟內酥,味道極好。土豆配乾酪吃,就略遜色一點兒了,填個飽而已。吃兩口若是覺得膩,配一點略甜的白葡萄酒就好。

最妙的部分是:吃到餐尾,火腿、麵包、土豆皆盡,鍋里還有層乾酪留著。滅了火,乾酪慢慢凝結起來。叉起來,用餐刀切了塊,吃一口,其味咸香,一半是乳酪本身的鹹味,一半是火腿香。

最後一天,去瑞士山上的厄馮納斯住,一路盤山公路,望出去仙山雲靄。山上除了滑雪客就是泡溫泉的。問老闆有什麼吃的,答:傳統的瑞士乾酪火鍋——只有傳統版,即麵包+乾酪了,因為交通太不方便,火腿供應不那麼足。傳統瑞士乾酪鍋叫fondue,其實是地道的法語,取「融化」(fondre)這詞的陰性變位。這詞很是傳神,的確,瑞士乾酪鍋就是融軟化黏。當然,最傳統的瑞士乾酪鍋,沒有火腿之類,純粹是乾酪而已。

說直白些:乾酪鍋完全是在地勢和氣候下,被迫成了瑞士國菜。

中世紀末期,瑞士僱傭兵在歐洲聲名赫赫,但不凈是好名聲。好的在於,瑞士僱傭兵,尤其是長矛方陣,是歐洲最好的軍隊之一。他們多是瑞士山民,精幹強壯,勤奮耐久,極有職業素養,打起仗來,可以把紈絝子弟地主騎士打個落花流水。壞處是,他們過於職業,六親不認。你跟他們描述戰爭意義如何偉大,瑞士人是不聽的。只要你給不出錢來了,他們隨時可以像官渡之戰時的許攸,一夜之間為敵方服務,而且毫無心理壓力。戰爭在瑞士人看來,就是謀生技術和生意。沒法子,當時除了打仗,也只能幹這個——瑞士有太多的山了。

瑞士的馬蒂尼,是個你下了火車走20分鐘就能遍覽全境的市鎮。鎮上最有趣的所在:一是鎮西山上某梭堡,當地人吹噓是達·芬奇設計的;一是山腳下一個古羅馬競技場遺址——當然遠不如羅馬斗獸場宏偉。競技場旁,是鎮上的招牌建築:聖伯納犬博物館。

對愛狗之人,尤其是愛狗的女孩兒來說,聖伯納犬可愛至極:體形碩大,毛茸茸,大腦袋,兩眼下垂好像在裝可憐,嘴耷拉著,像喜劇演員。但在瑞士,它們的意義不只是寵物。聖伯納犬祖上是阿爾卑斯獒犬,瑞士人馴養它們,主要是供山地使用。瑞士多山,以前運輸、行走極不便。傳聞漢尼拔過雪山去跟羅馬人打布匿戰爭,就是在馬蒂尼迷了路。實際上,馬蒂尼最有名的故事是這樣的:某虔誠的基督徒,打算獨自翻山去朝聖,理所當然地被人勸阻別去,堅持要行,然後和一切電影劇情里一樣,暈倒在雪地里……等他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被毛茸茸的聖伯納犬蹭臉,救護人員正從聖伯納犬脖子上掛的酒桶里往外倒酒,給他恢複體力,最後自然是皆大歡喜……這個故事的結論其實可以這麼概括:瑞士人也不是憑空養聖伯納犬的,為了對付雪山,以及那些執意要去雪山裡折騰最後倒地的人,他們需要聖伯納犬頸掛酒桶來扶危解難。沒法子——瑞士有太多山了。

阿爾卑斯山脈過於宏大,而且山勢多變。在厄馮納斯,司機大叔在皚皚白雪中舞動方向盤,把車一路甩尾,開上盤山公路,口中不斷念叨:瑞士有太多山了。對旅遊者來說,這意味著滑雪、溫泉、浴場和美麗景色。但對瑞士人來說,山區意味著:嘿,我們都不太想住那兒……實際上,在瑞士的厄馮納斯與霞慕尼這些阿爾卑斯山區市鎮,外來人口和本地人口足以分庭抗禮。要區別起來,極是容易:瑞士本地人經營餐廳、旅館、溫泉浴場和車站,而外地人穿滑雪服、戴滑雪鏡、穿滑雪靴、背滑雪板,一步一拖拉地走著。

除了隨時隨地願意談論與感嘆山之外,瑞士人的其他趣味在於:

他們並不像我想像中那樣,人手一打勞力士向你推銷。但他們在別的方面頗為自豪。比如,在勃朗峰下的霞慕尼鎮,他們會發自內心地讚美瑞士產的滑雪板質地,比五湖四海的遊客自己帶來的更好;比如,他們會很坦率地說哪裡都找不到比瑞士更好的木刻、樂器、眼鏡和瑞士軍刀。瑞士人對設計——無論是工業、室內布置還是平面繪圖——都有種出神入化的興趣。這種感覺難以言喻,只好這麼說:哪怕是雪中的山居民宅,都像是漂亮的巧克力包裝盒,讓人產生以下心緒:

「嘿,這個看上去好像電視節目里會出現的東西……一定是請人設計過的!」

在厄馮納斯的山道上,散布著公共車站,專門在皚皚大雪之中,載客人下山、上山、去滑雪、去浴場。你在車站等,班次的及時真能達到以下境界:飯店裡剛敲了鍾,車就從路口現身而來。在瑞士的山道上行車要把握時間,並不容易:其一,滿山是雪;其二,山道緊窄,時間安排略差一分鐘,就會兩車爭道。我有時也奇怪,但看這些準時如鐘錶的司機大叔們,似乎並沒有一派機械模樣:哼著小曲,熟練地在懸崖峭壁間飛檐走壁地開車,準點到站,一路喃喃:瑞士山太多了……

你大概能這麼認為:瑞士有太多山了,所以他們得吃乾酪,養聖伯納犬,靠當僱傭兵來謀生。當你可以把冒性命危險的事都當職業時,你就註定很職業了。所以,他們做一切事情,比如製造,比如交通,都非常職業、嫻熟而精確。

大概,這就是他們最大的驕傲所在——因為,瑞士真的有太多的山了。

所以,乾酪這樣便於儲藏運輸的食物,對多山的瑞士人民而言,格外珍貴而有用。所以,瑞士人民在寒冷中,愛上了吃這種東西。最早的乾酪鍋記載,見於18世紀初的蘇黎世,即「以酒烹調乾酪使之融,配以麵包」。1875年,這道菜已經快成了瑞士名點,而且已經有了講究。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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