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航海時代 巴黎街上接零錢的

這群人,挺難安名目,你沒法簡單叫他們「乞丐」「乞討者」「賣藝的」。因為巴黎街頭晃蕩的諸位,很少跟你生討硬要、不給不走。大多數人再落拓,也是爛船還剩三斤釘、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的模樣——實際上,他們收入普遍不低,所以有底氣,不會穿得血肉模糊來嚇唬人。偶有苦大仇深者,大多數風輕雲淡,一臉的理所當然:要錢歸要錢,不賴黏著你;得了你的錢也不會磕頭如搗蒜般千恩萬謝;你不給錢,他也不會殺氣騰騰,笑笑就過去了。

當然,不是說巴黎街上的人都賢良淑德謙恭禮讓,實際上恰恰相反:巴黎街頭,虎穴龍潭,搶錢搶包搶手機的多如牛毛,但那都是小混混,憑力氣、腿腳和手藝圖財謀生,跟接零錢的這批,一文一武,互不干擾。大體上,接零錢的都是一副憑本事吃飯、愛誰誰、游吟詩人的架勢。如是,不好意思叫他們乞丐,或者賣藝的,因為人家不卑不亢得很端正,只好管他們叫「接零錢的」,意思大概也就到了。

接零錢的諸位,內部自然有派系:丐幫可不只中國有。雨果當年在《巴黎聖母院》里,就寫過流浪漢的「奇蹟宮廷」,是為法國丐幫。弗雷德里克·福賽斯曾經把科西嘉公會寫得神乎其神,不下義大利黑手黨。但這些江湖好漢,平時神龍見首不見尾,我沒福分親見。在我這旁觀者看來,巴黎街頭接零錢的,粗分有兩種:有藝在身的,無藝伸手的。

有藝在身的,主要在地鐵站出沒。巴黎凡以藝謀利的人物,廟堂之高就是進歌劇院,江湖之遠就是蹲地鐵。這一點在巴黎,門檻甚高:按規矩,要賣藝,都得有上頭髮的執照。當然,就跟地鐵隨時有人逃票似的,不持執照而肆無忌憚賣藝的人物,怕也不在少,就跟陳佩斯和朱時茂演的賣烤肉串的小品一樣,雖然朱時茂不依不饒追著問「你有執照嗎」,那是道高一尺,架不住滿地都是陳佩斯這種混混,魔高一丈,你查不過來。

跑個題。巴黎逃票的慣犯,普遍身手敏捷,老辣利索。你一眨眼,就很容易錯過一幕好戲。比如,你看見一位爺,遠遠盯著地鐵閘機,調整步伐,好,這就是起了心思;看他緊跑兩步,手一按地鐵閘機兩邊,撐臂、送胯、揚腿,一個漂亮的體操鞍馬動作,「嗖」就飛過去了,行雲流水一般;躍不過的,就是一個貓腰滑步,低頭一鑽。總之吧,就跟成龍拍喜劇片似的,一眨眼,人已在地鐵閘機對面,身子一直,倜儻地抖抖袍襟,滿臉都是瀟洒磊落理所當然,讓人不由得想拍兩巴掌,喊一嗓子好。

巴黎賣藝的,大多以奏樂的方式。這不是說法國人只懂音樂,缺少曲藝,沒有中國相聲、日本落語那樣的本事。實際上還真有法國人進地鐵來一段貫口Rap的,此乃後話。大多數賣藝的,想必心裡也明白:巴黎地鐵里,一半人是旅遊者,你張口來一段法語《報菜名》《八扇屏》,或者來段巴黎梆子——「那路易十三端坐在杜伊勒里宮,心想起安娜·奧地利她好美容,怎奈那紅衣主教奸相可惱,讓孤家與王后同床異夢……」姑且不說這哏是否討喜,聽得懂的就少。音樂則是世界共通的語言,無須解釋,老少咸宜。地球人聽得懂「一閃一閃亮晶晶」的,比會法語和英語的加起來還多呢。

粗看來,巴黎地鐵的奏樂者,大概是彈吉他、拉手風琴的多。倒不是說大家獨專此二物,而是因這倆東西拿來方便,易於獨奏。彈吉他的,若非瘦弱得剃了鬍子就像姑娘的清秀少年,便是滿臉油光黝黑鋥亮的拉丁裔漢子,手彈口唱之餘,腳下還能踩個節拍器,加個正經擴音器,一節車廂都是立體聲。拉手風琴的,常是西南歐的深輪廓黑眉眼,要不就是中東歐面相。前者愛深情款款,閉目孤芳自賞;後者張弛有度,尤其喜歡顛肚子搖屁股。彈的曲子倒不稀罕,基本是世界知名爛大街曲目,但都自己編配過,有變化,也好聽。一兩曲終了,面帶微笑,手托帽子,座位邊過一遭,接到了硬幣零錢,道聲謝,加一句「日安」,換車走人。

也有二人組,拉手風琴的倘有二人,則大多是一夫一妻。妻托帽接錢,夫一邊拉,一邊點頭微笑致意。彈吉他的二人組,經常上地鐵來,各立一個門前遙相呼應,唱得興起,互相秋波亂送,滿臉跑眉毛,要是會說中文,估計台詞就是:「哥們兒走一個!」「得嘞!」有些人特別沒譜,唱得興起,忘了拿錢,車到站,提吉他就走。真有乘客,已經把硬幣找齊了攥手裡預備給,見此,急了,追下車,拍人家肩膀:「給你錢!」

唱歌的也有,但唱流行歌的,我沒怎麼見過,倒是唱歌劇選段的多。有位華人大叔常在5號線出沒,我見過兩次。背頭梳得整齊,穿得像20世紀90年代的鄉鎮幹部,唱一些老歌,比如《送戰友》。給他硬幣,會用一口南洋口音道謝。當然5號線怪人挺多,比如,某個大冬天中午,上來一個光膀子大哥,下半身用電路板遮體,身材健美,抹上層灰就能去盧浮宮裝希臘雕塑,進了車廂,張嘴就唱《卡門》里唐何塞的腔。乍一看以為是新派賣藝的。他後面跟上來兩個姑娘,邊笑邊拿DV拍。這位唱完了,也不要錢,到下一站下車走人,臨了也沒猜透:這是賣藝的呢,還是行為藝術?

地鐵站隧道里,因為沒了「便攜」這要求,奇人異士層出不窮。比如在蒙特帕納斯站,見過一對非洲婦女,排開一色奇形怪狀、七大洲四大洋的木管樂器,拿其中兩支將一曲《孤獨的牧羊人》吹得迴腸盪氣,轉身就換了另兩支念不出名的奇門兵器,開始吹莫扎特——我在杭州也見過這麼賣樂器的,但賣的多是葫蘆絲和笙。在朱西厄站——拿植物學家朱西厄命名的——換乘隧道里,曾見過一條漢子岔腿坐著,大開大合,拉巴赫的大提琴無伴奏組曲,琴聲雍容典雅,而且沉厚響亮,能從隧道6號線站台,穿過一個弧形隧道,直傳到7號線站台。我以前和朋友開玩笑,說這位先生真會用地勢:借著地鐵走廊的迴音效果,大提琴音色十足沉厚。後來發現,盧浮宮進門處,常有位吹薩克斯的站柱子旁吹,也是迴音悠蕩,裊裊不絕。你放下硬幣,朝他堅起大拇指。他微笑一下,吹奏不停,在你背後,一直護送你出盧浮宮、過街、進地鐵站去。

在地鐵隧道里坐踞擺攤的,通常都不只圖個零錢了。比如,盧浮宮站,有過一位爵士樂先生,小號吹得委婉細膩,身前放的接硬幣的帽子里,還赫然放著一疊CD,正經是賣作品的。又比如,協和廣場站,先後見過兩組搖滾青年,一組是三人組,二人吉他、一人擊鼓,鏗鏘華麗,每唱完兩曲,趁大家鼓掌給零錢的當口,就趕緊舉起標牌:上頭是他們樂隊的Facebook地址和視頻YouTube地址,請大家多多點擊。另一組是一對單奏披頭士樂曲的青年,看去不過十八九歲。一個是洒脫俊俏的吉他兼主唱,酷似列儂;一個是溫柔喜抿嘴的副手——擊鼓或彈吉他,確也有幾分像麥卡特尼,唱得不惜力,連蹦帶跳扯嗓子,聽眾擠滿半條隧道。琴盒裡除了落滿的硬幣外,還有他們的標籤:賣CD;Facebook地址請大家捧場;接受各類婚禮、派對的演出邀請,請給以下電子郵箱發地址云云……人再多的也有,比如西岱島那站地鐵隧道的三岔路口,偶爾有四人組出沒,花樣多般,尤克里里琴、鈴鼓、吉他、三角鐵、小提琴、長笛……每次輪著變,奏起來水縱雲飛,腳邊也是一沓子CD等著賣。

還有些街頭團,簡直就是樂團性質了。但這類型的,相當多都不討錢,所以你摸不清這是愛好者在街頭玩呢,還是討錢的。我初次去盧森堡公園時,見個管弦樂隊在那裡,演了一首又一首。周日下午逛公園的諸位圍著看,瞎起鬨。但人家也不討錢,我就猜是居委會老大媽秧歌團性質,不收費,大家聽個熱鬧。但改天,在歌劇院大街前,又確實見有個樂隊吹拉彈唱,腳邊擱著硬幣盤。某次在1號線,剛過站台,就聽見一片維瓦爾第小提琴協奏曲。開始以為是錄音,轉過角,才看見黑壓壓一片十來把小提琴,居然還有個指揮,拿根一看就是樂器店買的正經指揮棒。看熱鬧的極多,擠得隧道過不來人。當然,這等奇景也只遇過一回,後來猜,多半是哪個音樂學院拉學生擺攤玩來了。

大概這就是巴黎賣藝者的一致品性:他們的態度特隨便,一副游吟街頭、順便拿點錢的樣子。許多時候要麼是忘了拿錢,要麼是態度散漫,而且因為穿得整齊,你都不知道他是來賣藝的,還是來玩街頭行為秀的,還是學生出來體驗生活的。

無藝在身的諸位,接零錢另有姿態和手段。比如,常見大爺大媽大叔大嬸跳上地鐵,用流暢圓潤、可以上廣播的法語和英語,各念一遍要求,大多是為某環保活動、慈善組織捐款,請大家響應。這類大叔大爺手裡,多半提溜個可口可樂瓶,遠遠一聞,就有酒味。相對的,以個人名義要錢的就沉默得多,不肯大叫大嚷,一副愛給不給、看您心情的樣子。比如有些大叔或姑娘,會直接坐在地鐵站里,面前放張告示牌:「給點錢喝杯咖啡。」有些更直接:「我餓。」當然,這類告示,俏皮話不少。我見過一位大叔寫道:

「碧姬·芭鐸當初答應我,我買得起自行車了就跟我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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