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貪吃且傻且好奇 追慕一個人,是一段怎樣的時光

最初,你在某個無關緊要的場合——報紙、電視、網路、字裡行間、眉梢眼角,驚鴻一瞥,看到了巧克力先生。你回憶時,會連帶回憶起許多事情:那天的天氣、雲的顏色、你剛聽的一首曲子、正在吃的一份甜品。伴隨著這些,你第一次看到了他的名字。你覺得他有些與眾不同,也許純粹是因為那天你有些閑。總之,你記住了他:啊,巧克力先生。

過了一段時間,你在新聞里,聽說他剛做了某些了不起的事,成了眾人推崇的冉冉升起的新星。你搖了搖頭,一邊點滑鼠換個頻道,一邊想:造星工程又開始了。啊,巧克力先生。

後來,你看到他出的單曲《巧克力醬》、他寫的自傳《我們都是五湖四海聚在一起的可可果》、他拍的電影《不要把果仁放進我的心》,開始像刷牆粉一樣,布滿你周圍。你對他依然興趣不大。他的名聲,只讓你對他略有反感,讓你不斷想起「造星工程」四個字。你偷空嘲笑他的擁躉,和朋友吃飯時用以下這句話做開場白:「我是跟不上時代了,不知道怎麼巧克力先生也會紅得……」

後來某一天,你在等電梯、等上菜、等過馬路時,偶爾瞥了一眼他的海報、寫的書、唱的歌、拍的電影。最初你帶著無所謂的好奇心,以及一點點挑刺心理。你希望自己覺得:「嗯,我就知道,他不會那麼棒的。」

然後下一秒,你的眼睛就被吸引住了,過了好久你才意識到自己張著嘴巴。你覺得時光被凝縮,周遭飛速流動而又停滯在原地,萬千色彩在你的嘴唇和耳邊流動。這種極致的體驗會從此長久地影響你的人生。你想:「嗯,這傢伙的確不同凡響……巧克力先生。」

你把他的名字掛在心上,開始在網上搜索他。把他的歌和文章灌進你的隨身設備。把他演的電影的海報截圖當桌面。當你發現自己播放器的列表前十名被他佔據後,你會發現,自己不知不覺成了巧克力先生的擁躉。

媒體反應總是比大眾群體慢一拍。當你已對巧克力先生了如指掌後,關於他的新聞報道、身世傳奇和私人訪談才開始鋪天蓋地。你用一種「我早就知道了」的情緒去看待媒體。你在聊天時喜歡談論他。你發現他開始變得像明星了,開始有各種訪談、語錄、代言了。再過一年,巧克力先生徹底紅了。你走出火車站、上計程車、點網路的彈窗廣告、在餐廳看窗外的公共汽車站台,所有的地方都有他的樣子,所有的人都在談論他。

你作為他的半資深擁躉,卻感覺有些奇怪。他現在的一舉一動都在被媒體關注,他新寫的書、新唱的歌、新演的電影被世人津津樂道,而你卻忍不住想對周圍的人說:「其實,他出道時,唱得/演得/寫得比現在好多了呢……」

你開始挑剔他的新作。你反覆聽他新出的《榛子的故事》,讀他新寫的《蛋糕物語》,你覺得他失去了醇濃的本色,你歸咎於他積累不夠;他做的新嘗試,你覺得太迎合時尚潮流了。「算了算了,」你想,「任何一個人都會有這種變化的,畢竟他不再是小眾偶像了,得顧及大多數人嘛……」

後來,你在某張報紙上看到了有關巧克力先生的是非——人紅是非多。據說巧克力先生和咖啡小姐十指緊扣,出現在咖啡小姐的住處附近;據說巧克力先生酗酒醉倒在朋友聚會上,媒體定了標題是《他就是一顆酒心巧克力!》;據說巧克力先生和他公司大老闆乳酪先生,在打高爾夫球時出了代言合同的糾紛;據說巧克力先生人紅脾氣大,幾個目擊者堅稱,曾經有粉絲在要簽名時被他吐了一臉巧克力醬。

諸如此類的新聞狂轟濫炸,終於,巧克力先生在媒體上承認自己身體狀況不太好,然後消失了一段。媒體開始悄悄轉向,許多專欄作者開始半開玩笑地調侃他。最初那些描述他身世、感嘆他如何從一棵可可果樹上下來,成長為超級巨星的勵志報道者,轉而開始追擊他的八卦消息:據說巧克力先生特意晒黑過皮膚喲!年輕時刻意攝取糖分來保持身材喲!

你親眼看見,他由普通藝術家變成媒體話題。他的衣著、度假都成了話題。他手持雞尾酒的照片被搶拍,身邊又換了提拉米蘇小姐,穿的是低俗無趣的花生粉外套……這些全被狗仔隊追拍到。由於他成了公眾人物,圍繞他的笑話開始流傳。哪怕對他一無所知的人,也知道拿他開玩笑,來顯得跟緊潮流。你還是能聽到一些膩掉的老笑話在流傳:「啊,你知道巧克力先生嗎?」「噗哈哈……我只知道酒心巧克力!」

他終於復出了。他宣布與乳酪先生解約,自己成立了公司。此舉引來一片噓聲,老派評論家撰寫評論:《巧克力先生已經無可挽回地商業化了!》。他新寫了一本書《可可》;新出了一張專輯——《他體內的咖啡因》;新拍了一部電影——《發酵的酸味》。這些作品遭到了大眾的抨擊。新聞攝錄一位鐵杆擁躉痛心疾首淚流滿面地宣布:「巧克力先生變了!他不再是從前那個他了!我的青春就這樣毀棄了!」媒體開始以「失去純真的巧克力先生」為標題討論他。隨後,他創作了《重逢巧克力醬》的專輯,寫了《我們是行星上的可可果》,拍了電影《果仁的心》。於是,媒體又以「巧克力先生企圖回覆原點,但時代已經不同了」,「完全缺乏新意、創見和突破,一再重複自己」為話題評論他。當然,舊的擁躉有所回歸,但就像潮汐來去,會把一些沙子送回沙灘,把更多的沙子捲入海洋,送到別處。

作為他的資深擁躉,你目睹著這一切。你和一些熟識的老牌鐵杆擁躉們,開始做一些義務活動,形成一個小圈子。出於對往昔的追慕,或者,對現實的抗拒。你們在周末茶話會討論他的舊作品,做一些私自翻譯;討論他的音樂,做一些配器錄製;討論他的電影,做一些小型懷舊放映。你們儼然成了他的智囊團,不斷討論「他應該走哪個路線才對」,雖然他也許聽不見。那是你作為他擁躉最幸福的一段時光。你承受著世界對他寵愛的流逝,覺得自己在做一件如此美妙的事。

但你也知道,對往昔的巧克力先生多熱愛,對如今的他就有多厭倦。熱愛的情緒在慢慢淡去。你還是偶爾追蹤他的零散作品。你聽說狗仔隊依然在追殺他,因為報紙需要拿他來開一些安全的、無傷大雅的玩笑。報紙與雜誌專欄最後一次搜颳了他,把他描述成一個巨星隕落的好例子,然後就放下他了。

在小圈子裡,你遭遇了一些爭吵。你定的翻譯名、曲目歌詞解讀、配器、影片剪輯,都遭遇了其他社員的不滿。你們把爭執暗藏在心,又經過了一段忍耐,最後在一次午後茶話會上徹底鬧翻。你怒氣沖沖地想:「我再也不搞巧克力先生擁躉會這種無聊的活動了!」

你自己的生活有了一兩個轉換。你開始忙一些自己的事,有一段時間沒再追蹤他。然後,你發現找不到他的消息了。新聞上本屬於他的地方,布滿其他新星。一些你看了就不順眼,覺得又膚淺又粗俗的新星。你搜索良久,最後找到了他。他逐漸退居幕後,做了製作人,去給別人出版書、寫歌、做電影配角了。你看著巧克力先生的新照片,不知是時光、記憶還是化妝的緣故,覺得他老得厲害。

你開始有時間重新翻他的舊書、舊唱片、舊電影。你慢慢發現,其實他的《榛子的故事》《蛋糕物語》,既保留了本色,又有創新。當然,那時你執迷於「他必須是最初的他」,或者說,執迷於自己對過往時光的懷念,而沒領略這一點。他隨後的《可可》和《他體內的咖啡因》其實很有開拓意識,但你依然錯失了他。你偶爾會惋惜地想:「其實他當初還是不錯的,我以前沒理解他。」但是已經晚了。你沒法跟任何人談論他,因為所有人都已把他遺忘了。到後來,你都分不清,究竟追慕的是他,還是流逝的喜愛他的時光。

又過了幾年。某一天,你在餐廳吃飯。然後,你看見巧克力先生從門口進來,身邊帶著一個容貌平凡的果仁小姐。他太老了,沒人認得出他來,除了對他面部輪廓熟識至極的你。你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覺得時光走得非常非常慢,他每一步落地都彷彿聽得見聲音。你聽見他用很輕很慢的話語要了外賣,付了錢,轉身慢慢出門。身邊的果仁小姐不時給他整理衣袖,就像修剪盆景。而他就這樣任她擺布,安閑遲鈍,就像一棵植物。

你回到家,翻出你還保留著的關於他的零星報道,看到老雜誌上印製粗糙但意氣風發的他的年輕面孔。你打開《巧克力醬》的單曲聽著,覺得像做了一個恍惚漫長的大夢。這時你才注意到,原來你剛經歷完追慕一個人的時光,從開始到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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