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貪吃且傻且好奇 被物化了的理想生活

古往今來,總有這麼一對夫妻,只出現在傳說之中。在古代,他們叫作神仙眷侶,在如今則可呼為「我的一個帥哥朋友」與「我的一個美女朋友」。在先古傳說里,「我的一個帥哥朋友」與「我的一個美女朋友」,一起住在個土地平曠的所在。他們的祖輩逃難而來,世代居此,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十國、宋遼金西夏、元明清民國。如果讓他們考歷史背年代,肯定是零分。所住山外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所住之處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我的一個帥哥朋友」插秧、移苗、栽樹、放牛,「我的一個美女朋友」採桑、喂蠶、織布、做飯。他們吃田裡產的秫米、竹林產的筍和池裡的魚,偶爾喝點酒。他們坐在院子里吃,每天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東籬下黃花開,暗香撲滿袖子,一路招引著蜜蜂和菜粉蝶。

後來,「我的一個帥哥朋友」與「我的一個美女朋友」搬了家。他們去往山居別墅了,不再耕田了。他們住在山間,一起坐在幽篁裡面,彈琴,唱歌。開軒所見,有竹林,有泉水,有卵石;有月光穿過松林,照拂流動的小溪;有漁船穿過蓮花,不時往來。春天門外芳草如茵,可以坐著看山。他們有閑暇,有情致,當然也有朋友。有些朋友住在山間,頭枕青石,身邊都是白雲;有些朋友住在平原,一見他們來,就會殺雞設酒,讓他們坐在曬穀場上,吹著爽朗秋風,看著綠樹青山,說說收成。醉了之後,「我的一個帥哥朋友」如玉山傾倒,「我的一個美女朋友」如桃花滿腮,相攜回去,繼續過下一天,路上楓葉落滿了肩。

後來,「我的一個帥哥朋友」變了。他是個飽讀詩書、滿腹經綸的大才子,卻不願蠅營狗苟,去爭五斗米。他決定隱居,去溪邊當個漁翁,披蓑戴笠,看白鷺飛翔;去田間當個農夫,開渠引水,扶鋤眺雲;去山中當個樵夫,砍柴累了,就和漁夫一起江渚上喝酒,縱論天下;去青樓里當個色痞,看彩袖殷勤,捧著玉盅請他飲酒。他做這許多風流勾當,顯得對一切漫不經心,但總會有聖明君主,為了天下蒼生,來求他出山。他總是一推再推,還要去溪邊洗耳朵,不願聽這些話,但最後又會迴轉來,想如果不出山,奈蒼生何!於是慨然出山,青雲直上,經綸濟世,做了一番大事業。然後回過身來,看看無邊落木,想起了青樓,噢,不對,是青樓旁酒肆里的蒓菜魚羹和葡萄美酒,於是掛印封金,騎驢下揚州,不帶走一片雲彩。當然,這一路,「我的一個美女朋友」都該跟著他,跟著他漁樵耕讀、舉案齊眉,跟著他青雲富貴、當相國夫人,跟著他歸隱山林、相夫教子,最後在葡萄架下含飴弄孫,讓諸位孫子坐在高高的金銀珠寶旁邊,聽奶奶講那過去的事情……

後來,「我的一個帥哥朋友」成了風流倜儻的人物。院植梧桐,青竹為亭,亭中有琴,案上有棋,滿架是書,滿壁是畫。玉獅子鎮紙,湖筆端硯,宣紙徽墨,花石綱沒拖去的假山,貢春制的茶壺,佛堂,山齋,照壁。用的是古玉舊陶、犀角瑪瑙、官燒定窯,吃的是鮮蛤、糟蚶、醉蟹、羊羔、炙鵝、松子、春韭、雲腿、鴨汁白菜,喝的是陳年女貞紹酒。身邊有明姬、捷童、慧婢。平日在家裡,望著滿園風光,披鶴氅,念佛經,焚香默坐,百慮皆消。偶爾出門,也是因為有大鹽商、大財主、退隱山林的閣老派人來請。推三阻四之後,終於肯去,踏雪尋梅,燙酒言歡,席間來了酒興,隨意揮灑幾句詩來,眾人拍手叫好。等回到家,已經有一封封的銀子、一盆盆的劍蘭,遞到了院里。

「我的一個美女朋友」則該是一個相國小姐,再不濟也得是個鄉紳女兒。自小如花似玉,從來閉月羞花。也學得琴棋書畫,也自會針指女紅。綾羅綢緞不愁,身邊只隨個丫鬟。最好是哪一日後院賞花,忽聽見前門馬喧嘩。去看時,原來是個少年郎人家——就是完美先生啦——正和老爺敘話。小姐隔簾偷看三四眼,可著郎君在心裡,便叫丫鬟偷捧出碗茶,指挑幾曲琴心,料那郎君,一定聽在耳中,下次來踏雪尋梅,就叫丫鬟遞出個薛濤箋兒。最後郎君提親,老爺允許,轎子過門,郎才女貌,婚姻美滿幸福,人人稱羨。

到如今,他們理應如此生活:早上,「我的一個帥哥朋友」睜開眼睛,見日光已透過他大開的落地窗,灑滿他的海灘小屋。他用智能手機看了看時間,然後一骨碌起身,去到洗手間。他細心洗漱,用盡了牙醫和皮膚醫生們推薦過的一切健康器材,同時用移動應用語音功能,聆聽當天他應該知道的新聞、瑣事和新出爐的流行段子。洗漱一新後,他去廚房,嫻熟地做營養配比完美、色彩悅目、彷彿出自烹飪雜誌封面的早餐,順便翻開一本英國19世紀初出版的小牛皮封面的散文集。

實際上,「我的一個帥哥朋友」從來是個天才:三歲識千字,五歲背唐詩,七歲熟讀四書五經,八歲書法鋼琴一手抓,九歲會英語。初中拿遍各種獎,還絕不早戀;高中跨國揚聲名,且門門第一;讀大學時清華北大上門求賢,但是架不住國際名校破格倒貼招錄,他只好出國留學,碩士博士連讀,不小心還順便創了業。熟習三五門語言,攢下七八輛車;美女背後成行,戀愛無師自通。但他卻放棄這一切,跑到海邊開了個書店。

早餐已罷,「我的一個帥哥朋友」出了門。為了環保,也因為工作地點離他的海濱小屋太近,他不必開車,只是騎輛自行車,輕鬆溜到他自己開的書店門口。書店有著西班牙在墨西哥殖民時期用的白色拱門,內裝潢卻是地道的18世紀洛可可風骨,細腿桌子天鵝絨椅子,綠藤白底畫牆紙。他給自己泡了杯咖啡,拿起山毛櫸木煙斗,點上土耳其煙草,坐在原木高桌椅上,邊看書邊等顧客。

雖然他開的書店僻處海濱,但總會有風雅高貴的客人魚貫而入,就像每次母雞抬起屁股,窩裡總有一堆蛋似的。來的客人,都像雞蛋一樣圓滑光潤,客氣溫柔。於是,完美先生遊刃有餘,可以幽默寬和地跟他們笑談雅噱,最後免不了讓他們把一本本價值不菲的書買回家去。

午間休息時,「我的一個帥哥朋友」去了隔壁的咖啡館,遇見了2013年的「我的一個美女朋友」。她坐在鑲嵌象牙紋雕的櫃檯後面,身後的柜子里鎖滿了英國瓷茶具、土耳其式咖啡壺、金螺鈿漆器和信樂燒茶碗,讓你隔著櫥窗都覺得炫目。只要你說得出,無論是法式咖啡、意式咖啡、土耳其式咖啡、中式紅茶、英式紅茶、日式煎茶、日式抹茶、俄羅斯式茶炊,她都能就手立辦。當你手捧一杯咖啡,拈起一片秘制糕餅,聽著店堂里播放的莫扎特20號鋼琴協奏曲,看著牆上由她親自繪製的18世紀洛可可風綠藤蘿畫時,會覺得自己正處在18世紀的溫煦午後。但是,轉過櫃檯,你會看見咖啡館後廂的風格全然不同:她用了木樑柱結構、草席、紙扉、壁龕、長廊和庭院,讓你覺得清雅的東方風格直撲你鼻尖;再來一碗茶筅打就的抹茶、一份京都和果子,你就回到江戶時期的日本了。

便是在如此清雅完美的環境中,「我的一個帥哥朋友」和「我的一個美女朋友」一見鍾情。他欣賞她的知性,她仰慕他的知性。當然,他們都不是小孩子,感情觀很成熟,為人格外理智。他們沒有猴急地結婚登記、討論財產,而是在咖啡和藍莓派的甜香中聊天,為感情染色。他們都溫文有禮,懂得給對方自由。他當然會邀請她去吃飯,比如,去海邊餐廳品味新鮮鱈魚或鐵板牛肉,而她也會報之以醇甜的南歐紅酒和自己製作的香辣料以備他早飯使用。自然,飯後他們會在海濱上散步、聊天,談論見到的橘子、狗和花圃,也許會接吻,但他們都會慢悠悠地把這過程拉到無限漫長。

如此這般,在所有人交頭接耳的傳說里,「我的一個帥哥朋友」和「我的一個美女朋友」過著無拘無束的生活:

他們永遠年輕、健康、聰慧、美麗而且不失成熟,永遠不用考慮牙疼、胃病、頸椎不適、膽囊炎和神經衰弱。

他們各自開著海邊的書店和咖啡店,格調高雅,工作清閑,而且永遠沒有工商部門來攪擾,不用考慮濕氣、白蟻、進貨、賬簿、景氣與否、成本回收。

他們享用著志趣相投的愛情,而且彼此都成熟聰明,絕對不會給對方任何壓力。

他們當然還得時不時出門旅遊,去到電視節目、時尚雜誌推薦的國度,然後一邊默默聽當地人說起那些島嶼與橋樑上發生過的愛情故事,一邊互握雙手,彼此微笑,深感自己多麼幸福。他們得去京都,得去馬爾地夫,得去濟州島、巴厘島,得去巴黎、羅馬、威尼斯、維也納、巴塞羅那、倫敦、洛杉磯,每到一處,都要拍照留念,以便上傳到社交網路……

通常,在各類傳說里,「我的一個帥哥朋友」和「我的一個美女朋友」會在去紐約或其他大城市的飛機上,用溫柔的語調款款描述他們的人生軌跡。「我的一個帥哥朋友」勸我加強自我時間管理,「我的一個美女朋友」則跟我說如何通過學瑜伽、護膚、下廚和充實自我,來對自己好一點兒。但可惜,這些法則會了也沒有用,因為在傳說中,「我的一個帥哥朋友」和「我的一個美女朋友」是從小就這麼生活優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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