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貪吃且傻且好奇 喂貓記

我在上海住著時,家裡後窗的窗檯,是上海小區常見的防盜欄杆,窗外有草地,有院子,有牆、蹺蹺板和杉樹。小區里有許多狗,但不會來這裡,因為狗大多有主,和主人形影不離。貓也多,但因為大多是野貓,就喜歡跳到我後窗台上曬太陽。當然除了貓也有別的,比如四年前來過只兔子,像卷筆刀啃鉛筆一樣吃了我遞給它的胡蘿蔔、白菜,留下一些圓圓的糞便後,逃走了。

在窗台上放一個塑料盆,裡面放些貓糧,後窗的貓就絡繹不絕,偶爾還會發生搶地盤事件。三四隻貓,互相對峙,聳背瞪眼,發出「呼嚕呼嚕嗚嗚嗚」的怪聲。明明是貓,卻要扮虎,就為了口吃的,真可憐。

我去超市買貓糧,超市的眼鏡胖大媽問我:「聽說小區有人把野貓喂得比家貓還肥,是不是你?」我說:「是我。」

我打羽毛球,球掛樹葉上了,到樓旁的車棚去撿竹竿子捅。車棚旁少白頭的大哥朝我笑一笑:「我們家貓是你在喂,是吧?」「啊?」「就是那個白的。」「噢……」「謝謝你啊。」

但我還沒弄明白,到底是哪只白貓。

我媽是喂貓達人。小時候,我家有段曲折經歷:先養了一隻波斯貓,簡稱一代波斯貓;該貓生了五隻小貓,留了兩隻二代波斯貓,送人了三隻;結果二代波斯貓有一隻是雌的,又生了一窩,三代波斯貓亮相,貓多親戚少,來不及送,偏一代波斯貓又生了一窩,於是兩個紙箱子裝了十幾隻貓……小波斯貓剛生時像小老鼠,聲音尖細,我媽怕累壞了貓媽媽們,沖調了奶粉喂之。她最偉大的創意就在於此:拿個眼藥水瓶,裝滿奶粉,給每隻小貓當奶瓶使,大為成功。只是每次都得喂十幾隻,又不知道哪只餵過了、哪只沒有(波斯貓小時候都長得差不多),苦也。

喂貓有風險,尤其是脾氣不怎麼好的野貓。兩年前在小區門外小學校,看到過一隻貓,一條腿似乎壞了,走起路來一瘸一拐,找傳達室大叔借了個紙盒子,想把他送到近旁寵物看護店去(上海頗多此類店,雖然服務狗的居多),被貓怒啃了口,只好放下包貓糧,自己打了一個月針去。過兩天我媽電話說,她也在打針,但原因不大一樣,她是在遛狗時,被一隻好萊塢金髮美女式的小乖狗撓了。我媽不以為意,該小乖狗主人十分過意不去,每天監督我媽去打針,每次打針都要「以後不能撓阿姨知道嗎?真是一點兒都不乖」地訓該小乖狗,等等。

我有個年長的朋友,虔誠的佛教徒,養了好多隻貓。每次聽說我喂野貓,就會認真地說一句:「我替貓感謝你。」她愛貓勝於愛己,只有一次企圖送貓走——那是一隻害了貓瘟的貓,她怕禍及其他,忍痛到處找人送。但我以及許多其他有類似喂貓喂狗癖的人,好像都沒提高到信教、行善之類的地步。我媽有個理論,其實蠻接近我的想法。她老人家是個明知道某乞丐是假扮但還是會給錢的人。按她的理論:她自己是想像力太豐富了,看到貓、狗和老人家受點饑寒,就會感同身受地想像到他們的不舒服(跟許多聽見搪瓷碗摩擦就全身發癢的人一樣有強迫症),於是不給點吃的喝的就覺得不太得勁兒。

某個冬天去海南,住一個山間度假村,工作人員說「要小心有壁虎,有松鼠」。臨了,壁虎和松鼠沒遇到,卻遇到一隻貓。那度假村在亞龍灣旁,建在山上,有些房間只有木結構欄杆與柱子,基本無牆,無法阻擋貓往來。出去一趟,回來後發現帶上山的飲食都被扯開了:泡椒鳳爪沒了;豆皮還在,被扯了一半。作案者——一隻呆貓——還留在原地,一副天真無邪狀。喂它吃了一點海口買的金線魚乾後,該貓出去,呼朋喚友,叫了三隻貓一起來吃。海南貓的饞勁,和江南貓並無區別,所以貓不分南北,遇到吃的,到最後都是沒皮沒臉自來熟。

還是在上海那幾年,喂貓久了,算是喂熟了一隻。我女朋友管她叫笨咪。我有生以來所見的動物及人類,除了兩隻老鼠(它們曾埋頭殺向一個沒放誘餌的捕鼠夾然後殉情於斯)和一條金魚(我媽每次朝水裡伸進餅乾、筷子、溫度計,它都欣欣然叼住不放),笨咪的智力,大概排倒數第一。

這隻貓沒有笨貓應有的愚鈍粗丑、灰頭土臉。論其容貌,雖不比大家閨秀美貓們雍容華貴,但好歹小家碧玉乖巧伶俐。身段窈窕,容貌秀雅,雪膚花貌,連頭帶背幾斑秋葉黃。通身上下的氣質,就是那些追不著男主角只好勉強當紅顏配角的美丫鬟。可惜外貌靈秀,內里還是奇笨無比,全無才女外表下應有的靈性。某個春天午後,她跑來窗台上,埋頭於塑料碗里,吃了半天貓糧,吃相難看,像賈璉見了多姑娘,恨不得把身子都化了去。吃完趴倒就睡,就像所有「老爺吃你一頓是給你面子」的世外高人。

大凡貓吃飽後,或頑劣刁毒恩將仇報,或俯首帖耳,媚態百出。可是笨咪白吃白喝了幾天後,一點兒都沒有知恩圖報的意思。午後日長,開窗和院里的杉樹換呼吸,她便老是不客氣地跳進房來,四處嗅聞探地雷般掃了一圈,最後找到一處軟乎點的地方——靠墊、拖鞋、拖把——倒頭就睡。睡完起身,給吃就吃,給喝就喝。溜達完一圈,繼續尋找下一個軟乎的地點。大體上,笨咪不懂中文、不識禮義、不通文墨,而且簡直有半聾傾向,呼不聽,叫不靈。除了抖貓食盤的聲音,余皆不聽。不認主人,不知道忠孝大節。給吃則吃,從不回報。給睡就睡,不挑不揀。乘興而來,乘興而去,很有魏晉名士派頭。但非常可惜的是,好像她求生能力有限。每每餓著肚子跑來,大吃一頓。

時間長了,其他細節也透出來了:笨咪身體纖弱,彈跳極差,膽小如鼠。一米高的柜子,跳下去前都要丈量盤算。別的貓飛檐走壁,與狗爭鋒,她卻只能在庭院里發獃,思考自己的貓生大事。可是她又不屑和其他貓聊貓生聊理想,對追求她的小黑野貓和大肥黃貓置之不理。好在她也沒有大多數母貓發情時的黑人女高音式尖叫,或者是她清心寡欲早就看淡了貓世炎涼,或者是年齡未到。考慮到她自春至秋以吃人造貓糧為主,大概工業化貓糧對她身體發育不利,也有可能。比如,反觀每天在垃圾桶附近求生活吃天然食品的小黑野貓,就體健力雄,妃嬪眾多,一夜情無數。

笨咪既笨,容貌又不大氣,血統又不高貴,體格又欠健壯,於是就只好做了宅女加剩女。雖然時常在我家出沒,但諒她也看不懂電視。可憐她笨得不會獻媚,不知道自己爪子多鋒利,所以經常撓傷我還不以為意。被我生氣地拍兩下頭後,既沒朝我當頭棒喝,也沒有委屈情狀,只是一副「豎子不足與謀」的表情,飄到一邊兒去喝水,或是照鏡子。一般做這兩件事時,她姿態嫻雅,像個孤芳自賞的小美人。

為了控制她不間斷地破壞,每當她爬進家,我便把一隻絨毛豬捆在她背上。冷眼看去,猶如一隻貓背著一隻豬四處爬行。本來她就四體不勤,再背了這裝備,終於從堂吉訶德式的女遊俠變成了行步遲遲的小笨貓。可是笨咪之笨,在於她似乎根本不在乎炎炎夏日裡身上還多個大氅。反而每到午後,就側身趴倒,倚著絨毛豬酣然入睡,發出呼嚕呼嚕的滿意之聲。她的呼嚕總讓我嫉妒,因為我從沒能像她這樣,隨吃隨喝,隨睡隨醒。

依照夏目漱石《我是貓》或者馬爾克斯《轉世為貓的女人》的理論,我有時也無聊地看笨咪的眼睛亂猜。在我的想像中,她有以下三種概念。A.她智力太低,根本無法理解我的存在,無法理解這個房間的結構,無法理解宇宙、原子、動植物和光合作用,因此她只是簡單地吃、喝和睡覺。B.她對我充滿憐憫,時常疑惑我體格比她大這麼多,為什麼生活得還不如她平安快樂。C.有大智慧,因此根本沒時間來思考我、理解我,也不試圖去理解她所處的世界,而是專心致志地抓緊她作為貓的每一秒鐘,開開心心地吃、喝和尋找下一個軟綿綿的睡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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