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如何取暖 冬天如何取暖

劉寶瑞先生有段單口相聲定場詩,說兩口子睡覺爭熱炕:

「老頭要在炕裡頭睡,老婆死乞白賴偏不讓。老頭說是我撿的柴,老婆說這是我燒的炕。」

為了爭個炕,掏灰耙、擀麵杖都出來了,動了兵器了。雖然是玩笑話,細想來也不無道理。你說,當下大冬天,遇到熱被子被踢掀開、酣睡被敲門聲驚醒、房間里本來暖著卻有人忽然開窗透風、大早上被鈴聲叫出被窩接電話結果發現打錯了,哪件事不讓人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想把對方扔進冰箱速凍層?

我從小生在江南,在此過了近三十個冬天,每個冬天都極難熬。一切都稀疏凋零,六隻麻雀帶著下棋老頭似的神情在花圃邊邁步,常綠植物像為了圓場而掛在嘴角的笑容一樣搖搖欲墜。大紅或大黑的鮮明色塊在小徑上來回挪動——這是冬天,女孩兒們來不及為衣服配顏色的季節。遛狗的人們為寵物配上了毛衣,老太太們懷抱著熱水袋聊天,語聲稀稀疏疏。沒陽光時,天空像洇足了灰色顏料的吸水紙,不怕冷的孩子在院落外拋擲橘子。全世界都懶洋洋的,互相瞟一眼就可以作為彼此打招呼的方式。

在上海時,北方來的同學擁著被子一聲聲責備,彷彿南方冬天的冷,該由南方人負責:南方怎麼冷成這個鬼樣子,大雁往南飛就是遭這種活見鬼的罪嗎?咱身體素質可是很好的,北方零下幾十度都見過,可沒這麼冷過。句與句之間夾帶著牙齒的咯咯打戰,就像張無忌中了玄冥神掌寒毒發作。南方的冬天像心細周到、睚眥必報的小女人,不凶不躁,可是無微不至、細膩溫柔地冷著你。什麼時候你忘了她,她就掐你一下提醒你這是冬天,掐得你一瑟縮。陰柔低回的曲子是不能聽的,輕淡孤冷的字是不能看的,有小資傾向的電影更加不能看。南方的冬天不是可以活埋旅行者培養北極熊的冰天雪地,但足以將身體不大強壯的人們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像鄰居有人一整夜用瓷片刮鍋,導致你漫長的失眠一樣。

因為沒暖氣,所以只剩空調,空調耗電、又干、又很寡淡,好像沒放肉的湯、兌了水的酒、虛情假意的接吻,讓人暖和不起來。最後只好往人多處湊。我上大學時,太冷了,只好一頭扎進地鐵站,坐在地鐵站台上熬到午夜,回去睡覺,很絕望地等著天亮,那是濕毛巾都能被凍硬了的時候。

跟幾個遍歷南北的朋友討論過南方的冬天,每次得出的結論都一樣,一是與暖氣有關,二是與濕度有關。朋友還說,北方冬天是乾冷,裹緊以後就能扎暖和了,臉和手給風雪凍麻了,反而沒感覺,誇張點地說東北荒野凍掉個人耳朵都沒感覺。南方冬天是濕冷,水汽無孔不入,沁人心脾胃腸肝腎肺,關門鎖窗、裹襖夾被,還是冷。我聽北方人說起暖氣房裡如何脫到只剩汗衫,就一門心思地艷羨、絕望。

宋朝有個將軍名叫党進,有些《楊家將》版本里有他,行伍出身,不識字,曾經對著太祖爺轉文,勸聖上多安息吧。有一次,大冬天,擁爐子喝熱酒,太熱了,全身大汗淋漓,叫嚷:「這天氣太熱!忒不正!」守門的兵丁被穿堂風吹,快凍死了,說:「小人這裡天氣很正!」每次讀到這段,我就覺得自己正被穿堂風吹,覺得「天氣很正」。

話說回來,古代大多數人過冬,都跟守門兵丁,或是老兩口爭炕一樣,貪圖一點兒暖和勁。古代人無暖氣、沒空調,比現今更難熬。故此歷代書里都說民以食為天,又把「饑寒」兩字並列,認為溫飽最幸福。是故冬天取暖,真是性命攸關的大事。

取暖最容易的,莫過於跟火去借溫。普通些的老百姓靠火爐火塘,被煙嗆已經算幸福的煩惱——比起窮人家沒柴薪,起不了火,又高出萬倍去了。貴族之家就享受得多。比如秦漢時,宮廷已經有壁爐和火牆。火牆的原理,略有些像如今的水暖氣,想法子在牆裡面通管道,把牆烘熱乎了,染得室溫也升高。唐朝時有所謂「到處熱紅爐,周回下羅幕」。人在屋裡坐著,周圍一堆紅爐,加羅幕圍著。暖和倒是暖和,只是人也有些像掛爐烤鴨了。

還有些在牆上做文章的,又比火牆、壁爐高一籌。漢朝時節,有兩處所在叫作「椒房殿」。一在長樂宮,一在未央宮。當然不是大紅辣椒高高掛,好似鄉下火鍋館,打算嗆得后妃打噴嚏。那年頭,辣椒還在南美洲,等著歐洲航海家的千年之約呢。夫椒房者,花椒和了泥,塗滿牆壁。因為花椒溫和,味道又好聞,在香料當寶的時代,乃得上等榮寵。現在宮廷劇泛濫的時節,帝王后妃的舊典故都被翻將出來,會覺得「椒房之寵」煞是璀璨,其實細想來,倒是天子的一片細心:大冬天冷,房間里一牆溫泥花椒,布置暖和些,比冷硬的金珠寶貝實在多了。

傳說當年李後主亡了國,帶絕代美人小周后去汴梁,小周后就嫌燈「煙氣」,換蠟燭,「煙氣更甚」,然後就顯擺了:在南唐做后妃時,宮裡不動燭火,直接用夜明珠當光源。帝王公侯就是善於在小處做文章,取暖要靠燃料燒火,也就分了等第。古書里許多大人物,少時都以樵採為業,說穿了就是砍柴,回來劈好了做燃料。上等人家或宮廷,能直接焚香,又取暖又好聞,比如李清照所謂「瑞腦銷金獸」,瑞腦者,鯨魚身上提來的龍涎香也。楊貴妃的兄弟楊國忠權傾朝野時,有個法子:炭屑和蜜一起捏成鳳造型,冬天拿白檀木鋪在爐底,再燒這蜜鳳,味道好,又少灰,且暖和。宮廷里還燒西涼國進貢的所謂「瑞炭」,無火焰,有光亮,尺來長一條,可以燒十天。普通老百姓壓根兒沒見過這個,用得起的,怕還是白居易詩里賣炭翁南山砍樹燒成的炭。清朝宮廷在北京,冬天冷,薪火不絕;又怕起火有煙,嗆到天子嬪妃。嗆咳嗽了老佛爺,回頭就會被亂棍打死,所以白天黑夜,只是燒無煙炭。妙在宮廷里還沒廁所,於是炭灰積存了,用來解決方便問題——一如現在養貓的人,用貓砂清理大小便。

可還是冷,怎麼辦?只好使手爐和腳爐。清朝時手爐已經是工藝品,輕便小巧,可以裝在袖子里,不重。《紅樓夢》里,林黛玉被風吹得倒,但袖裡揣個手爐也沒事,還曾經拿手爐調戲薛寶釵——薛寶釵剛勸賈寶玉別喝冷酒,林黛玉就嗔怪丫頭特意給她送手爐來,指東打西地說:「誰叫你送來的?難為她費心,哪裡就冷死了我?」

宋朝人冬天取暖,有些雅緻的玩法。比如朱元晦拿些紙做的被子,寄給陸遊蓋,陸遊認為紙被和布衾差不多,而且「白於狐腋暖於綿」。但被子只禦寒,不生暖,就得靠暖壺,即是如今所謂的「湯婆子」。

黃庭堅寫過詩,說買個湯婆子,不用喂飯伺候,舒服得很;天亮時還能拿裡面的熱水洗臉哩——我外婆卻反對這樣,大概覺得水都悶了一晚上,壞了,有死氣,洗不得臉——黃庭堅又認為,如果真叫個姑娘給暖腳,人會心猿意馬,所以還是湯婆子好。

其實用得起姑娘暖腳的,還擔心喂飯和心猿意馬的事嗎?唐玄宗的兄弟申王,冬天怕冷,經常讓宮妓圍著他站一圈,用來禦寒,叫作「妓圍」。這一圍大有道理:從物理角度說,唐朝宮廷女子多壯碩,人體又自有溫度,人肉屏風圍定了,很是暖和;從精神角度來說,一大群美女圍著,很容易暖體活血、心跳如鹿。真是精神物質雙豐收的取暖手段。最後一點尤其重要。不信的話,換男人來圍,感覺就不那麼香艷了。傳說成吉思汗出征時缺木炭,又逢下雨,大將木華黎、者勒蔑就徹夜站立,圍將起來,為大汗擋風取暖。聽著是很感人,但是蒙古豪傑皮糙肉厚、剽悍勇健,視覺上就沒有申王爺眼裡鶯鶯燕燕、滿是胖姑娘那麼幸福了。

所以武俠小說(比如古龍的《劍玄錄》)或電視劇(比如老版的《雪山飛狐》)里,偶爾還是會有男(或女)主角中了寒毒快死了,姑娘家(或大老爺們)解衣入懷,抱著對方給暖身子,之後就成其好事的橋段。所以,對異性戀群體來說,取暖的終極形態,終究是美麗的異性與愛情。畢竟外頭再怎麼暖和,都抵不過心猿意馬、心思活絡、心跳如鹿、心生邪念這些內心熱源。不信你去看一切宋詞里有男女歡好的題材,總離不開「暖」「滑」「香融」「香汗」「芳」「春」「錦幄」「溫」這些字樣——黃庭堅也是吃不著葡萄,只好抱著湯婆子說姑娘是酸的吧。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