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是有味道的 米飯

歐洲的小飯館有其格局不大處:許多廚子,都只會做一兩樣招牌菜,烤個三文魚、煎個蛋、燉個牛排,都好;點別的,攤手——不會做。中國廚子在這方面,大氣得多。隨便一個高速公路旁,蒼蠅繚繞的館子,你嚷一道菜,管你是川魯粵淮揚,從大煮乾絲到回鍋肉,廚子都敢給你來一個。然而格局小,終究也有好處。大體上,南歐各家館子都一個模式:做主菜時,先給你上本家主食,或新烤麵包,或新煮土豆,大體是澱粉類,能滿足你的胃;就著醬汁吃也行,干吃還很香;不太餓的,留到最後,跟主菜的燴汁搭配,尤其迷人。這一點上,國內的館子就差了點:

你很容易吃到五湖四海的菜,想吃碗好米飯,卻不那麼容易。

我小時候,家裡尚無電飯鍋,父母教做飯時很認真,好像鍊金術士傳授符咒口訣:水放多少,火候如何,諄諄不止。江南的米飯大多是靠水煮的,總是寧肯放多些水。因為水多了,最多飯軟糯些;水若少了,不免成了夾生飯——這玩意兒只有評書里吞十斤烙餅、有不鏽鋼腸胃的好漢愛吃。但那時也不懂,只要飯燜得熟,能吃下去,就行。

因為米飯太家常,在這個時代又不算珍貴,許多飯店還願意點菜附送米飯,誰會仔細去琢磨它呢?上小學時,聽老師說「米飯里是有糖的」,中午去食堂,菜都不要,單要一碗飯,細嚼慢咽,豬八戒二吃人蔘果似的細品,最後咂摸出些甜味,也不知道是否為心理作用。大失所望之下,還是覺得清蔬厚肉的味道,遠勝過淡而無味的米飯——算了,還是吃菜去吧。

直到長大了,舌頭慢慢發育了,才大概明白了這事:米飯真是有味道、有差別的。

糟糕的米飯大多相似:大鍋飯燜出來,擱著,等顧客要吃,大鏟子抄到碗里遞來。如此米飯,或者夾生到不能吃,或者軟得像鼻涕,而且粗糲磨嘴。吃糟糕的米飯,有時像吃沙子,有時像吞吃泥,深一腳淺一腳,滿嘴裡都在上演歷險記,得不斷跟自己念「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才熬得下去。吃完了,嘴裡像被砂紙打磨過,或膩得慌,急著想喝水。要解決,說容易也容易、說難也難。

好的米飯,各有所長。《紅樓夢》里,有華麗的「綠畦香稻粳米飯」,聽著就覺得顏色極好。我親眼見過的是:北方的朋友煮飯,是煮米煮得半熟,再上籠蒸。如此,飯粒散開,米汁仍在,所以香美。湖州的一個小飯店,老闆娘把米飯單標價賣:是一半糯米、一半香粳米,水比平常略多,加一點油,上鍋煮著,滿店人豎頸以待;鍋開,白氣騰完,米飯香軟得宜,空口白牙吃就很香,有些微甜味;略加一點腐乳,化學反應似的激發出香味來。貴州平塘的一個米粉館子,老闆賣酸辣牛肉給米粉做澆頭,也賣米飯,當酸辣牛肉蓋澆飯。看她蒸飯,米不多淘,水也少,上壓力鍋煮。問之,老闆大咧咧地答:「水多了,米就軟,不好吃!我的米,我曉得的!」飯煮罷,顆顆筋道,和辣椒牛肉搭檔,在嘴裡要蹦起來。老闆還特意表演,拿勺子壓米飯給我看:「看這飯,壓不扁的!」好米飯的共同特點是香。仔細聞的話,好米飯都有淡卻飽滿的香味。泰國的米飯尤其香,是那種飯上堆了香辣料,吃到嘴著火要麻木了,還是辨認得出米飯的味道來。

想吃到好的米飯,一個好法子,是找那些米飯入饌的食物。比如西班牙出名的海鮮飯Paella。法國人慣吃的改良版,是金黃的汁子燉出來的,加數不清的貝類、蝦和雞肉。但我認識的西班牙同學,一見此物,就嗤之以鼻,認為超市裡的海鮮飯簡直有負西班牙之名。最大的罪狀,就是飯燉得太熟太爛,太不像話了。正宗的西班牙海鮮飯,固然是燉的,但飯不能太軟——按照我的理解,他是建議我做成夾生飯——而且必須加藏紅花來調味。我都來不及告訴他「藏紅花在我們那兒是治胃病和黃膽」的,只敢疑惑地問:「飯夾生怎麼吃?」直到後來,吃過一個號稱正宗的義大利館子做的雞肉菌菇芝士飯,我才猝然明白:敢情不只是西班牙,連義大利人也吃夾生飯!南歐各國如葡萄牙、西班牙、法國,吃米飯極為積極,也很能體貼亞洲學生或遊客,願意打個商量,把主食麵包去了,給你煮好的米飯。不過大多南歐米飯都飽綻圓滿,肉鼓鼓的,永遠談不到鬆軟的地步,但因為飽而韌,只要不太夾生,大體都還挺好吃。

日本靜岡縣濱名湖不遠,有個小店。在那裡吃飯時,用英文跟老闆要菜。我先要了米飯,然後心念一動,又想要茶泡飯,就跟老闆說加點茶,做茶泡飯吃吧。老闆當時就不太高興,說得又急又快,我聽兩遍才大概明白:本店的米飯和茶泡飯,用的飯是不一樣的!米飯就是熱米飯!茶泡飯要和壽司飯差不多的硬度,而且要稍微擱涼一點!然後老闆特意演示了一下——茶水、山葵、昆布和略擱涼已略發硬的米飯,泡了讓我吃。還詞不達意地跟我說,熱米飯不能泡;冷一點、硬一點的米飯才能泡,因為很靜(他用了quiet這個英文詞),所以很香——最後這兩個形容詞,我想了很久,還是覺得,雖然很怪,但卻是最好的表述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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