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一寸光陰不可輕 新年抒懷

除夕之夜,半夜醒來,一看錶,是一點半鐘,心裡輕輕地一顫:又過去一年了。

小的時候,總希望時光快快流逝,盼過節,盼過年,盼迅速長大成人。然而,時光卻偏偏好像停滯不前,小小的心靈里溢滿了憤憤不平之氣。

但是,一過中年,人生之車好像是從高坡上滑下,時光流逝得像電光一般,它不饒人,不了解人的心情,愣是狂奔不已。一轉眼間,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滑過了花甲,滑過了古稀,少數幸運者或者什麼者,滑到了耄耋之年。人到了這個境界,對時光的流逝更加敏感。年輕的時候考慮問題是以年計,以月計。到了此時,是以日計,以小時計了。

我是一個幸運者或者什麼者,眼前正處在耄耋之年。我的心情不同於青年,也不同於中年,紛紜萬端,絕不是三兩句就能說清楚的。我自己也理不出一個頭緒來。

過去的一年,可以說是我一生最輝煌的年份之一。求全之毀根本沒有,不虞之譽卻多得不得了,壓到我身上,使我無法消化,使我感到沉重。有一些稱號,初戴到頭上時,自己都感到吃驚,感到很不習慣。就在除夕的前一天,也就是前天,在解放後第一次全國性的國家圖書獎會議上,在改革開放以來十幾年的包括文理法農工醫以及軍事等等方面的九萬多種圖書中,在中宣部和財政部的關懷和新聞出版署的直接領導下,經過全國七十多位專家的認真細緻的評審,共評出國家圖書獎四十五種。只要看一看這個比例數字,就能夠了解獲獎之困難。我自始至終參加了評選工作。至於自己同獲獎有份,一開始時,我連做夢都沒有夢到。然而結果我卻有兩部書獲獎。在小組會上,我曾要求撤出我那一本書,評委不同意。我只能以不投自己的票來處理此事。對這個結果,要說自己不高興,那是矯情,那是虛偽,為我所不取。我更多地感覺到的是惶恐不安,感覺到慚愧。許多非常有價值的圖書,由於種種原因,沒能評上,自己卻一再濫竽。這也算是一種機遇,也是一種幸運吧。我在這裡還要補上一句:在舊年的最後一天的《光明日報》上,我讀到老友鄧廣銘教授對我的評價,我也是既感且愧。

我過去曾多次說到,自己向無大志,我的志是一步步提高的,有如水漲船高。自己絕非什麼天才,我自己評估是一個中人之才。如果自己身上還有什麼可取之處的話,那就是,自己是勤奮的,這一點差堪自慰。我是一個富於感情的人,是一個自知之明超過需要的人,是一個思維不懶惰、腦筋永遠不停地轉動的人。我得利之處,恐怕也在這裡。過去一年中,在我走的道路上,撒滿了玫瑰花;到處是笑臉,到處是讚譽。我成為一個很可接觸者。要了解我過去一年的心情,必須把我的處境同我的性格,同我內心的感情聯繫在一起。

現在寫新年抒懷,我的懷,也就是我的心情,在過去一年我的心情是什麼樣子的呢?

首先是,我並沒有被鮮花和讚譽沖昏了頭腦,我的頭腦是頗為清醒的。一位年輕的朋友說,我似乎忘記了自己的年齡。這只是一個表面現象。儘管從表面上來看,我似乎是朝氣蓬勃,在學術上野心勃勃,我攬的工作遠遠超過一個耄耋老人所能承擔的,我每天的工作量在同輩人中恐怕也居上乘。但是我沒有忘乎所以,我並沒有忘記自己的年齡。在友朋歡笑之中,在家庭聚樂之中,在燈紅酒綠之時,在獎譽紛至沓來之時,我滿面含笑,心曠神怡,卻驀地會在心靈中一閃念:這一齣戲快結束了!我像撞客的人一樣,這一閃念緊緊跟隨著我,我擺脫不掉。

是我怕死嗎?不,不,絕不是的。我曾多次講過:我的性命本應該在十年浩劫中結束的。在比一根頭髮絲還細的偶然性中,我僥倖活了下來。從那以後,我所有的壽命都是白揀來的;多活一天,也算是賺了。而且對於死,我近來也已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看法: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死是自然規律,誰也違抗不得。用不著自己操心,操心也無用。

那麼我那種快煞戲的想法是怎樣來的呢?記得在大學讀書時,讀過俞平伯先生的一篇散文——《重過西園碼頭》,時隔六十餘年,至今記憶猶新。其中有一句話:從現在起我們要仔仔細細地過日子了。這就說明,過去日子過得不仔細,甚至太馬虎。俞平伯先生這樣,別的人也是這樣,我當然也不例外。日子當前,總過得馬虎。時間一過,回憶又復甜蜜。宋詞中有一句話:當時只道是尋常。真是千古名句,道出了人們的這種心情。我希望,現在能夠把當前的日子過得仔細一點兒,認為不尋常一點兒。特別是在走上了人生最後一段路程時,更應該這樣。因此,我的快煞戲的感覺,完全是積極的,沒有消極的東西,更與怕死沒有牽連。

在這樣的心情的指導下,我想得很多很多,我想到了很多的人。首先是想到了老朋友,清華時代的老朋友胡喬木,最近幾年曾幾次對我說,他要想看一看年輕時候的老朋友。他說:見一面少一面了!初聽時,我還覺得他過於感傷。後來逐漸品味出他這一句話的分量。可惜他前年就離開了我們,走了。去年我用實際行動響應了他的話。我邀請了六七位有五六十年友誼的老友聚了一次。大家都白髮蒼蒼了,但都興緻淋漓。我認為自己幹了一件好事。我哪裡會想到,參加聚會的吳組緗現已病卧醫院中。我聽了心中一陣顫動。今天元旦,我潛心默禱,祝他早日康復,參加我今年準備的聚會。沒有參加聚會的老友還有幾位。我都一一想到了,我在這裡也為他們的健康長壽禱祝。

我想到的不只有老年朋友,年輕的朋友,包括我的第一代、第二代、第三代的學生,無論是在國內,還是在國外,我也都一一想到了。我最近頗接觸了一些青年學生,我認為他們是我的小友。不知道為什麼我對這一群小友的感情越來越深,幾乎可以同我的年齡成正比。他們朝氣蓬勃,前程似錦。我發現他們是動腦筋的一代,他們思考著許許多多的問題,淳樸,直爽,處處感動著我。俗話說: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換舊人。我們祖國的希望和前途就寄托在他們身上,全人類的希望和前途也寄托在他們身上。對待這一批青年,唯一正確的做法是理解與愛護,誘導與教育,同時還要向他們學習。這是就公而言。在私的方面,我同這些生龍活虎般的青年們在一起,他們身上那一股朝氣,充盈洋溢,彷彿能沖刷掉我身上這一股暮氣,我頓時覺得自己年輕了若干年。同青年們接觸真能延長我的壽命。古詩說:服食求神仙,多為葯所誤。我一不服食,二不求神。青年學生就是我的藥石,就是我的神仙。我企圖延長壽命,並不是為了想多吃人間幾千頓飯。我現在吃的飯並不特別好吃,多吃若干頓飯是毫無意義的。我現在計畫要做的學術工作還很多,好像一個人在日落西山的時分,前面還有頗長的路要走。我現在只希望多活上幾年,再多走幾程路,在學術上再多做點兒工作,如此而已。

在家庭中,我這種煞戲的感覺更加濃烈。原因也很簡單,必然是因為我認為這一齣戲很有看頭,才不希望它立刻就煞,因而才有這種濃烈的感覺。如果我認為這一齣戲不值一看,它煞不煞與己無干,淡然處之,這種感覺從何而來?過去幾年,我們家屢遭大故。老祖離開我們,走了。女兒也先我而去。這在我的感情上留下了永遠無法彌補的傷痕。儘管如此,我仍然有一個溫馨的家。我的老伴、兒子和外孫媳婦仍然在我的周圍。我們和睦相處,相親相敬。每一個人都是一個最可愛的人。除了人以外,家庭成員還有兩隻波斯貓,一隻頑皮,一隻溫順,也都是最可愛的貓。家庭的空氣怡然,盎然。可是,前不久,老伴突患腦溢血,住進醫院。在她沒病的時候,她已經不良於行,整天坐在床上。我們平常沒有多少話好說。可是我每天從大圖書館走回家來,好像總嫌路長,希望早一點兒到家。到了家裡,在破藤椅上一坐,兩隻波斯貓立即跳到我的懷裡,讓我摟她們睡覺。我也眯上眼睛,小憩一會兒。睜眼就看到從窗外流進來的陽光,在地毯上流成一條光帶,慢慢地移動。在百靜中,萬念俱息,怡然自得。此樂實不足為外人道也。然而老伴卻突然病倒了。在那些嚴重的日子裡,我再從大圖書館走回家來,我在下意識中,總嫌路太短,我希望它長,更長,讓我永遠走不到家。家裡缺少一個雖然坐在床上不說話卻散發著光與熱的人。我感到冷清,我感到寂寞,我不想進這個家門。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心裡就更加頻繁地出現那一句話:這一齣戲快煞戲了!但是,就目前的情況來看,老伴雖然仍然住在醫院裡,病情已經有了好轉。我在盼望著,她能很快回到家來,家裡再有一個雖然不說話但卻能發光發熱的人,使我再能靜悄悄地享受沉靜之美,讓這一出早晚要煞戲的戲再繼續下去演上幾幕。

按世俗的演算法,從今天起,我已經達到八十三歲的高齡了,幾乎快到一個世紀了。我雖然不愛出遊,但也到過三十個國家,應該說是見多識廣。在國內將近半個世紀,經歷過峰迴路轉,經歷過柳暗花明,快樂與苦難並列,順利與打擊雜陳。我腦袋裡的回憶太多了,過於多了。眼前的工作又是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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