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一寸光陰不可輕 天竺心影

我走在羅湖橋上。

同其他的橋比起來,這是一座非常普普通通的橋,如果它坐落在其他地方,絕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甚至不會令人感到它的存在。何況我走過這座橋,至少已經有三四次了。因此,當我踏上橋頭的時候,我的心情是很平靜的,平靜到有如古井靜水,沒有任何漣漪。

然而卻出現了我意想不到的情況。

我猛然一抬頭,看到十幾米以外,對面橋頭上站著一位解放軍,草綠色的軍帽,草綠色的軍衣,整潔樸素,雍容大方,同國內天天見到的成千上萬的解放軍一樣,也沒有什麼特異之處,而且就在一個月以前我還是天天看到他們的,當時,對他們簡直可說是視若無睹。然而,此時此地,軍帽上那一顆紅星,領子上那兩塊紅色領章,卻閃出了異樣的光彩,赫然像一團烈火,照亮了我的眼睛,照亮了我的心。我心裡猛然一震動,淚水立刻奪眶而出:我最可愛的祖國,我又踏上你的土地了,又走到你的懷抱里來了。我很想俯下身去,吻一吻祖國的土地,但我終於控制住了自己,仍然走上前去。

然而,更令我吃驚的是,在這無比快樂的心潮中,卻有一點淡淡的哀愁在。這是什麼原因呢?剛分手不久的印度人民、印度朋友的聲容笑貌又突然出現在我的眼前,回蕩在我的耳邊。其中有老人,也有青年;有工人,也有農民;有大學生,也有大學教授;有政府官員,也有全印柯棣華大夫紀念委員會和印中友好協會的領導人。「印中友好萬歲」,「印地秦尼巴依巴依」(印中人民是兄弟)的喊聲我又彷彿隱約能夠聽到;那種充滿了熱情的眼神,我又彷彿能夠感到;那一雙雙熱乎乎的手,我又彷彿能夠握到;老教授朗誦自己作的歡迎詩的聲音,年輕地男女大學生致歡迎詞的清脆的聲音,我又彷彿能夠聽到;萬人大會上人群像洶湧的大海的情景,我又彷彿能夠看到。我的脖子上又彷彿感到沉重起來,成串的紅色的、黃色的、藍色的、棕色的花環彷彿又套上我的脖子,花香直刺我的嗅官。

這一切都是說不完道不完的。

然而現在哪裡去了呢?

中國古詩上說:「馬後桃花馬前雪,教我哪得不回頭?」我想改一下:「橋前祖國橋後印,教我前後兩為難。」杜甫的詩說:「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我也想改一下:「今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印度對我已經有點茫茫了。

無比的幸福,沉重的哀愁,在我心中攪動起來。過去幾十年我同印度一些接觸的歷史驀地逗上心頭。

我第一次訪問印度已經是二十七年前的事情了。我當時在印度住了將近一個半月,幾乎走遍了印度所有的大城,游遍了所有的名勝古迹。印度主人想讓我們在最短的時間內看最多的東西,所以平常都是乘印度空軍的飛機,坐火車、汽車的次數是比較少的。往往是一天飛千把公里,再坐汽車或吉普車爬山越嶺。印度主人的熱情是說不完的,每天宴會和文藝晚會都開到深夜。人當然會感到疲倦。但因為我是第一次到印度,對一切都感到新奇有趣。在祖國正是嚴冬季節,那裡卻是繁花盛開;在祖國難以見到的老虎,那裡在動物園裡卻是成群結隊;在祖國認為珍奇的孔雀,那裡卻像野鳥一樣就棲息在大樹枝頭;在祖國也比較少見的猴子,那裡卻是到處都是。至於充滿毒蛇的動物園內的蛇池的像《一千零一夜》神話故事般的土邦王公宮殿,更令我驚訝不已。泰姬陵地月夜,王舍城的風煙,尤其令人終生難忘。再談到印度人民的熱情,真使我無限感動,到現在已經將近三十年了,這一切還都歷歷如在目前。

第二次是在二十三年以前。這一次只是參加一個國際會議,只在新德里開了幾天會,然後全團人馬到阿格拉去遊覽聞名全球的泰姬陵。泰姬陵我是第二次來,比前一次更加深了觀賞的印象。最難忘的是半夜驅車數百里回新德里的情況。有一個國家的代表所乘的車撞上了一輛牛車,演出了一幕驚險的帶點羅曼蒂克的劇。回國以後很久我們這些人還常常談到。

這一次訪問印度是第三次了。時間僅有半個多月。這一次的訪問有一些特殊。中印兩個偉大的民族,兩三千年來的兄弟,由於一些原因,互相隔絕了十多年。本來是親密無間的,現在卻有點互相視若路人了。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根本不知道印度人民想些什麼,他們如何看待我們,簡單地說,我是帶著一些問號,帶著滿腹的疑團來到印度的。我是有思想準備到印度去坐冷板凳的。然而事實卻是正相反。不是冷板凳,而是熱火爐。印度的天氣是熱的,但印度人民的心更熱。奇怪的是,我在這炎熱中,卻如飽飲醍醐,只覺得遍體清涼。可惜的是,這情景只如短短的一個春夢,轉瞬即逝。我現在又走出美麗的夢境,回到了自己的祖國來了。

我們在印度的時候,經常對印度人民說:「我們給你們帶來了中國人民的友誼,我們也將把你們的友誼帶回中國去,帶給中國人民。」然而友誼究竟應該怎麼個帶法呢?友誼確確實實是存在的,但卻是看不到摸不著,既無形體,又無氣味,既無顏色,又無分量。成包地帶,論斤地帶,都是毫無辦法的。唯一的辦法,就是用我們的行動帶。對我這樣喜歡舞筆弄墨的人來說,行動就是用文字寫了下來,讓廣大的中國人民都能讀到,他們雖然不能每個人都到印度去,可是他們能在中國通過文字來分享我們的快樂,分享印度人民對中國人民的友情。

一說到舞筆弄墨,我就感到內疚於心。我雖然舞得不好,弄得不好,卻確實舞過弄過,而且已經舞弄幾十年了。但是到印度來之前,我卻一點想舞想弄的意思都沒有,我帶來了一個筆記本,上面連一個字也沒有寫。為什麼不想舞不想弄呢?原因很多,我在這裡不去談它了。總之是什麼也不想寫。

在印度過了半個多月以後,今天又回到祖國。我現在走在羅湖橋上,一時萬感交集,奔突腦海。我深深地感覺到:如果我不把我的經歷寫了下來,那就好像是對印度人民犯了罪,也好像是對中國人民犯了罪;至少也是自私自利的行為。我的內心在催促著我,在驅策著我。不管舞弄得好或壞,我只好舞弄它一下子了。於是過去三十年來積壓在心頭的東西一下子騰湧起來。我自己也難以說明白,為什麼在過去這樣長的時間竟基本上什麼也沒有寫。寫成的一點點東西,竟也沒有拿出去發表——論中印友好的文章,我確實還是寫了一些。但是我自己的親身感受卻是沒有去碰。這究竟是為什麼呢?我說不出。

我現在腦海里亂得很,裡面好像在過電影。這些電影片有舊的,有新的。按理說,新的總應該比舊的清晰一些。但是有時候也不盡然。有的舊的比新的還要清晰,還要色彩絢麗。有時候我自己也分不出哪新哪舊。既然這些影片非要轉變成文字不可,那就讓它們轉一轉吧。至於是新是舊,那是無關緊要的,我也不去傷那個腦筋加以分辨;反正都是發生在印度大地上,發生在我的眼前,反映到我的心中,現在又在我的筆下轉變成了文字。

《儒林外史》上有一個回目叫:「說楔子敷陳大義。」我也在這裡敷陳大義。什麼是我的大義呢?我的「大義」就是中印兩國人民的傳統的,既古老又嶄新的友誼。書中的故事和經歷,雖然有前有後,而且中間相距將近三十個年頭,時移世變,滄海桑田,難免有一些變化,但是哪一個也離不開這個「大義」。而且這個「大義」不但在眼前起作用,在將來也還要起作用,要永遠地起作用。這就是我的堅定的信念,我相信,這也會是印度人民的堅定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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