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一寸光陰不可輕 三進宮

有道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陰差陽錯,不知是哪一路神靈規定了2001~2002年是我的患病年。對三零一醫院來說,我已經唱過一次二進宮,現在又三進宮了。

這一次進宮,同二進宮一樣,是屬於搶救性質的。但是,搶救的是什麼病,學說則頗多。有人說是小中風。我雖然沒有中過風,但我對此說並不相信。

要想把事情的原委說明白,話必須從2002年11月23日說起。在那一天之前,我一切正常。晚飯時吃了一大碗涼拌大白菜心。當時就覺得吃得過了量,但因為嘴饞,還是吃了下去。吃完看電視新聞時,突然感到渾身發冷,彷彿掉進了冰窟窿里一樣,身體抖個不停,上下牙關互相撞擊,鏗鏘有聲。身邊的人趕快把我抱到床上。在迷迷糊糊中,我聽到校醫院的保健大夫來了,另外還來了幾位大夫,我就說不清楚究竟是誰了。

第二天,也就是11月24日,一整天躺在床上,水米不曾粘牙。25日,有好轉,但仍然不能吃東西。26日,大有好轉。新江送來俄羅斯學者Litvinsky李特文斯基的《東土耳其斯坦佛教史》,這無異於雪中送炭,我順便翻閱了幾頁。27日,我的學生劉波特別從西藏請來了一位活佛,為我念咒祈福。對此,我除了感謝劉波的真摯的師生情誼之外,不敢贊一辭。劉波坐在我身邊,再三說:「你的身體沒有問題!」他的話後來兌了現。當天我的情況很好。但是,到了28日,情況突變。於是李玉潔和楊銳,又同二進宮一樣,硬是把我裹脅到了三零一醫院。有了兩次進宮的經歷,我在這裡已經成了熟人。一進門,二話沒說,就進行搶救。我此時高燒三十九度四,對一個九十多歲的老人來說,這是相當高的高燒。我迷迷糊糊,只看到屋子裡人很多,有人拿來冰枕,還有人拿來什麼,我就感覺不到了。後來聽說,是注射了一針一千多元的藥水,這大概起了作用,在短短的四五個小時之內,溫度就到了三十六度多,基本上正常了。搶救於是勝利結束。

我被安排在南樓三樓十五號病房中。主治大夫是張曉英、段留法、朱兵。護士長是邢雲芹,責任組長是趙桂景,看護勇琴歌。在以後一個月多一點兒的時間內,同我打交道的基本上就是這些人。

住進來的目的,據說是為了觀察。我想,觀察我幾天,如果沒有重大問題我就可以打道回府了。可是事實上卻不是這樣,進房間的第二天就開始輸液,有人信口稱之為吊瓶子。輸液每天三次: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晚上8點鐘以後一次,在平常日子,我不久就要上床睡覺了,現在卻開始輸液,有時候一直輸到10點。最初,我還以為晚上輸液只是偶一為之。到了晚上還向護士小姐打聽,輸不輸液。意思是盼望躲過一次。後來才知道,每晚必輸,打聽也白搭了,我就聽之任之。

我現在幾乎完全是被動的。沒有哪一個大夫告訴我,我究竟患的是什麼病。這絕不是大夫的怠慢或者懶惰。經過短期的觀察,我認為我的三位主治大夫,同大多數的三零一醫院的大夫一樣,在醫德、醫術、醫風三個方面水平確是高的。但是,為什麼對我實行的「政策」卻好像是「病人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呢?是不是因為知之了以後,不利於疾病的治療呢?不管怎樣,他們的善意我是絕對相信的。我現在唯一合理的做法就是老老實實接受大夫的治療,不應該胡思亂想。

但是,這並不容易。有輸液經驗的人都知道,帶著針頭的那一隻手是不能隨便亂動的。一不小心,針頭錯了位,就可能出問題。試想,一隻手,以同樣的姿勢,一動不動地擺在床邊上,半小時,能忍受,一個小時,甚至也能忍受,但是,一超過一小時,就會覺得手酸臂痛,難以忍受了。再抬眼看上面架子上吊的裝藥水的瓶子,還有些藥水沒有滴完。此時自己心中的滋味真正是不足為外人道也。只有一次,瓶子吊上,針頭紮上,我遂即矇矓睡去,等我醒來時,瓶子里的藥水剛好滴完,手沒有酸,臂沒有痛,而竟過了一天,十分滿意。可惜這樣的經驗後來再沒有過。我也只有聽之任之了。

我自己也想出了一些排遣的辦法,比如背誦過去背過的古代詩、詞和古文。最初還起點兒作用,後來逐漸覺得乏味,就不再背誦了。

但是,我總得想些辦法來排遣那些萬般無奈的輸液時間。藥水放在上面吊的瓶子中,下面有一條長管把藥水輸入我的體內,長管中間有一個類似中轉站的構件,一個小長方盒似的玻璃盒;在這裡面,上面流下來的藥水一滴一滴地滴入下面的管子內,再輸流下來。在小方盒內,一滴藥水就像是一顆珍珠,有時還閃出耀目的光芒。我無端想起了李義山的詩「滄海月明珠有淚」。其間不能說沒有一點兒聯繫。

有一回,針頭扎在右手上,只許規規矩矩,不許亂說亂動。正在十分無聊之際,耳邊忽然隱約響起了京劇《空城計》諸葛亮在城門樓上那一段有名的唱腔。馬連良、譚富英、高慶奎、楊寶森、奚嘯伯等著名的鬚生,大概都唱過《空城計》。我對京劇有點兒欣賞水平,但並不高。幾個大家之間當然會有區別的,我也略能辨識一二。但是,估計唱詞是會相同的。此時在我耳邊回蕩的不是諸葛亮的全部唱詞,而只是其中幾句:「先帝爺,下南陽,御駕三聘;算就了,漢家業,鼎足三分。」這與我當前的處境毫無聯繫。為什麼單單是這幾句唱詞在我耳邊回蕩,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既然事實是這樣,我也只有這樣寫了。

又有一次,在輸液時,耳邊忽然回蕩起俄羅斯《伏爾加船夫曲》的旋律,我已經幾十年沒有聽這首我特別喜愛的歌曲了。胡為乎來哉!我卻真是大喜過望,沉醉在我自己幻想的旋律中,久久不停。我又浮想聯翩,上下五千年,縱橫十萬里,無邊無際地幻想起來。我想到俄羅斯這個民族確實有點兒令人難解。它一半在歐洲,一半在亞洲,論文化淵源,應該屬於歐洲體系。然而同歐洲又有所不同。它在歷史上嶄露頭角,時間並不長,卻是一出台就光彩奪目。彼德大帝就不像一個平常的人。在他以後的一二百年內,俄羅斯出了多少偉大的文學家、藝術家、科學家等等。像門捷列夫那樣的化學家歐洲就幾乎沒有人能同他媲美的。談到文學,專以長篇小說而論。我們都很熟悉的法國和英國那幾部大名垂宇宙的長篇小說,一提到它們,大家大都讚不絕口。但是,倘若仔細推敲起來,它們卻像花木店裡陳列的盆景,精心修剪,玲瓏剔透,頗能招人喜愛。如果再仔細觀察思考,卻難免superficial之感。回頭再看俄羅斯的幾部長篇小說,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固無論矣。即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幾部長篇而論,一談起來,讀者就像鑽進了原始大森林,枝葉蔽天,蔓藤周匝,沒有一點兒人工的痕迹,卻令人感到有一種巨大的原始活力騰涌其中,令人氣短,又令人鼓舞。這與法英的長篇小說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音樂方面,俄羅斯和西方的差異更為顯著。不管是民歌,還是音樂家的其他創作,歌聲一起,就給人以沉鬱頓挫之感。這一首《伏爾加船夫曲》可以作為代表。我幻想中的旋律給了我極大的愉快,使我暫時忘記了輸液的麻煩。

我自己很清楚,吊瓶輸液是治病必不可少的手段。但是,吊得一多,心裡的怪話就蠢蠢欲動。最後掠尋李後主寫了兩句詞:

春花秋月何時了?

吊瓶知多少。

這是謔而不虐,毫無惡意。我對三位老中青主治大夫十分尊敬,他們的話我都認真遵守,決不怠慢。

大家都知道,三零一醫院是人民解放軍的總醫院,院長、政委、副院長統統由將軍擔任。院的規模極大,機構繁多,人員充實;內外科別,應有盡有。設備之先進、之周全,國內罕有其匹。這樣一個龐大的醫德、醫術、醫風三高的醫療機構,在幾位將軍院長的領導下,在全體醫護人員和勤雜人員的真誠無私的配合下,一年一天也不間斷地運作著,有條不紊,一絲不苟,令行禁止,雷厲風行;為成千上萬的廣大的軍民群眾救死扶傷,從而贏得了廣泛的讚譽。在我三次進宮長達一百天的停留中,我真感到,能在這裡工作是光榮的,是幸福的。能在這裡做一名病人,也是光榮的,也是幸福的。

我已經九十多歲了。全身部件都已老化,這裡有點兒酸,那裡有點兒痛,可以說是正常的。有時候我漫不經心地流露出一點兒來,然而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這瞞不了全心全意為病人服務的三位主治大夫。有一天,我偶爾談到,我的牙在口腔內常常咬右邊的腮幫子;到了醫院以後,並沒有專門去治,不知怎樣一來,反而好了,不咬了。正如上面所說的,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不知是哪一位大夫聽到了「牙」字,認為我的牙有點兒問題,立即安排輪椅,把我送到牙科主任大夫的手術室中。那一位女大夫仔仔細細檢查了我的牙齒,並立即進行補治,把沒有必要的尖兒磨掉,用的時間相當久。旁邊坐著一位魁梧的軍人,可能是一位將軍,在等候治療。我佔了這麼多時間,感到有點兒內疚。又有一次,我談到便秘和外痔,不到一個小時,就來了一位泌尿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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