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流年感悟 老人

當我才從故鄉來到這個大城市的時候,他已經是個老人了。我現在還記得,當時是騎驢來的。騎了兩天,就到了這個大城市。下了驢,又隨著父親走了許多路,一直走得自己莫名其妙,才走到一條古舊的黃土街,我們就轉進一個有石頭台階頗帶古味的大門裡去,迎頭是一棵大的枸杞樹。因為當時年紀才八九歲,而且剛才走過的迷宮似的長長又曲折的街的影子還浮動在心頭,所以一到屋裡,眼前只一片花,沒有看到一個人,定了定神,才看到了嬸母。不久,就又在黑暗的角隅里,發現了這個老人,正在起勁地同父親談著話,灰白色的鬍子在上下地顫動著。

他並沒有什麼特異的地方,但第一眼就在我心裡印上了一個莫大的威脅。他給了我一個神秘的印象:白色稀疏的鬍子,白色更稀疏的頭髮,夾著一張蝙蝠形的棕黑色的面孔,這樣一個綜合不是很能夠引起一個八九歲的鄉下孩子的恐怖的幻想嗎?又因為初到一個生地方,晚上再也睡不寧恬,才卧下,就先想到故鄉,想到故鄉里的母親。凄迷的夢縈繞在我的身旁,時時在黑暗裡發現離奇的幻影。在這時候,這張蝙蝠形的面孔就浮動到我的眼前來,把我帶到一個神秘的境地里去。在故鄉里的時候,另外一些老人時常把神秘的故事講給我聽,現在我自己就彷彿走到那故事裡面去,這有著蝙蝠形的臉的老人也就彷彿成了裡面的主人了。

第二天絕早就起來,第一個遇到的偏又是這老人。我不敢再看他,我只獃獃地注視著那棵枸杞樹,注視著細弱的枝條上才冒出的紅星似的小芽,看熹微的晨光慢慢地照透那凌亂的枝條。小販的叫賣聲從牆外飄過來,但我不知道他們叫賣的什麼。對我一切都充滿了驚異。故鄉里小村的影子,母親的影子,時時浮掠在我的眼前。我一閉眼,彷彿自己還騎在驢背上,還能聽到驢子項下的單調的鈴聲,看到從驢子頭前伸展出去的長長又崎嶇的彷彿再也走不到盡頭的黃土路。在一瞬間這崎嶇的再也走不到盡頭的黃土路就把自己引到這陌生的地方來。在這陌生的地方,現在(一個初春的早晨)就又看到這樣一個神秘的老人在枸杞樹下面來來往往地做著事。

在老人,卻似乎沒有我這樣的幻覺。他彷彿很高興,見了我,先打一個招呼,接著就笑起來,但對我這又是怎樣可怕的笑呢?鯰魚須似的鬍子向兩旁咧了咧,眼與鼻子的距離被牽掣得更近了,中間聳起了幾條皺紋。看起來卻更像一個蝙蝠,而且像一個躍躍欲飛的蝙蝠了。我害怕,我不敢再看他,他也就拖了一片笑聲消逝在枸杞樹的下面,留給我的仍然是蝙蝠形的臉的影子,混了一串串的金星,在我眼前晃動著,一直追到我的夢裡去。

平凡的日子就這樣在不平凡中消磨下去。時間的消逝終於漸漸地把我與他之間的隔膜磨去了。我從別人嘴裡知道了關於他的許多事情,知道他怎樣在年輕的時候從城南山裡的小村裡飄流到這個大城市裡來,怎樣打著光棍在一種極勤苦艱難的情況下活到現在,現在已是一個白須的人了,然而情況卻更加艱難下去,不得已就借住在我們房子後院的一間草棚里,做著泥瓦匠。有時候,也替我們做點兒雜事。我發現,在那微笑下面隱藏著一顆怎樣為生活磨透的悲苦的心。就因了這小小的發現,我同他親近起來。他邀我到他屋裡去。他的屋其實並不像個屋,只是一座靠著牆的低矮的小棚。一進門,彷彿走進一個黑洞里去,有霉濕的氣息鑽進鼻孔里。四壁滿布著煙熏的痕迹,頂上垂下蛛網,只有一個床和一張三條腿的桌子。當我正要抽身走出來的時候,我忽然在牆龕里發現了一個肥大的大泥娃娃。他看了我注視這泥娃娃的神情,就拿下來送給我。我不了解,為什麼這位奇異的老人還有這樣的童心。但這泥娃娃卻給了我無量的欣慰,我漸漸地覺得這蝙蝠形的臉也可愛起來了。

閑下來的時候,我也常隨著他去玩。他領我上過圩子牆,從這上面可以看到南面雲似的一列黧黑的山峰,這山峰的頂上是我的幻想常飛的地方;他領我看過護城河,使我驚訝這河裡水的清和草的綠。但最常去的地方卻還是出大門不遠的一個古老的廟裡,廟不大,院子里卻栽了不少的柏樹,濃蔭鋪滿了地,給人森冷幽渺的感覺。陰暗的大殿里列著幾座神像,封滿了蛛網和塵土,頭上有燕子壘的窠。我現在始終不明白,這樣一座只能引起成年人們蒼茫懷古的情緒的破廟會對一個八九歲的孩子有那樣大的誘惑力,一個八九歲的孩子能懂得什麼懷古呢。他幾乎每天要領我到那裡去,我每次也很高興地隨他去。在柏樹下面,他講故事給我聽,怎樣一個放牛的小孩遇到一隻狼,又怎樣脫了險,一直講到黃昏才走回來,但每次帶回來的都是滿腔的歡欣。就這樣,時間也就在愉快中消磨過去。

這年的初夏,我們搬了一次家。隨了這搬家而得到的是關於他的一些趣聞。正像其他孤獨的人們一樣,這老人的心,在他過去的生命里恐怕有一個很不短的期間,都在忍受著孤獨的嚙噬。男女間最根本最單純的要求也常迫促著他。終於因了機緣的湊巧,他認識了一個有丈夫而不安於平凡的單調的中年女人。從第一次見面起,會有些什麼樣的事情在兩人間進行著,人們可以用想像去填補,這中年女人不缺少會吐出玫瑰花般的話的嘴,也不缺少含有無量魔力的眼波,這老人為她發狂了。但不久,就聽到別人說,一個夜間,兩個人被做丈夫的堵到一個屋裡。這老人,究竟因為曾做過泥瓦匠,終於從窗戶里跳出來,又越過一重牆逃走了。

這以後,人們的談話常常轉到他身上去。我每次見了這蝙蝠形的臉的老人的時候,只是忍不住想笑。我想像不出來這位面孔彷彿很嚴肅的老人在星光下爬牆逃走的情形。這蝙蝠形的臉還像平常一樣地布滿了神秘嗎?這灰白的鬍子還像平常一樣地撅著嗎?但老人卻仍然像平常那樣沉靜嚴肅,他仍然要我聽他講故事,怎樣一個放牛的小孩遇到一個狼,又怎樣脫了險。我再也無心聽他講故事,我只想脫口問了出來,但終於抑壓下去,把這個秘密埋在自己的心裡,暗暗地玩味著這個秘密給予我的快樂。

老人的情況卻愈加狼狽了。以前他住的那座黑洞似的草棚,現在在裡面再也住不下去,只好移到以前常領我去玩的那個古廟裡去存身。廟裡從來沒見過和尚和道士的蹤影,現在就只有他一個人孤伶地陪著那些頭上壘著燕子窩的泥塑的佛像住著。自從他搬了去以後,經過了一個長長的夏天,我沒能見到他。在一個夏末的黃昏里,我到廟裡去看他。廟仍然同從前一樣的衰頹,柏樹仍然遮蔽著天空。一進門,四周立刻寂靜了起來,彷彿已經走出了囂喧的人間。我看到老人的背影在大殿的一個角隅里晃動,他回頭看到是我,彷彿很高興,立刻忙著搬了一條凳子,又忙著倒水。從他那遲鈍的步伐上、傴僂的身軀上看來,這老人確實老了。他向我談著他這幾個月來的情況。我悠然地注視著漸漸暗下來的天空,看夜色織入柏樹叢里,又布上了神像。神像的金色的臉在灰暗裡閃著淡黃的光。我的心陡然冷了起來,我的四周有森森的鬼氣,我自己彷彿走到一個神話的境界里去。但老人卻很坦然,他把這些東西已經看慣了,他仍然絮絮地同我談著話。我的眼前有種種的幻象,我幻想著,在中夜裡,一個人睡在這樣一個冷寂的古廟裡,偶爾從夢中轉來的時候,看到一線凄清的月光射到這金面的神像上,射到這朱齒獠牙手持巨斧的大鬼身上,心裡會有什麼樣的感覺呢?我的心愈加冷了起來。

但老人卻正在談得高興。他告訴我,怎樣自己再也不能做泥瓦匠,怎樣同街住的人常常送飯給他吃,怎樣近來自己的身體處處都顯出弱像;嘆了幾口氣之後,結尾卻說到自己還希望能壯壯實實地活幾年。他說,昨天夜裡做了個夢,夢見自己托著一個太陽。人們不是說,夢見托太陽是個好徵兆嗎?所以他很高興,知道自己的身子就會慢慢地壯健起來。說這句話的時候,蝙蝠形的臉縮成一個奇異的微笑。從他的昏暗的眼裡驀地射出一道神秘的光,彷彿在前途還看到希望的幻影,還看到花。我為這奇蹟驚住了。我不知道怎樣回答他。抬頭看外面已經全黑下來,我站起來預備走,當我走出廟門的時候,我好像從一個虛無縹緲的魔窟里走出來,我眼前時時閃動著老人眼裡射出來的那一線充滿了生命力的光。

看看悶人的夏天要轉入淡遠的涼秋去的時候,老人的情況更比以前艱苦起來,他得了病,一個長長的秋天就在病中度過去。病好了的時候,他變成了另一個人,身體傴僂得簡直要折過去,隨時嘴裡都在哼哼著,面孔蒼黑得像塗過了一層灰。除了哼哼和吐痰以外,他不再做別的事,只好在一種近於行乞的情況下把自己的生命延續下去。就這樣過了年。第二年的夏天,聽說我要到故都去,他特意走來看我。沒進屋門,老遠就聽到哼哼的聲音,坐下以後,在斷斷續續的哼聲中好歹努著力迸出幾句話來,接著又是成排的連珠似的咳嗽。蝙蝠形的臉縮成一個奇異的形狀。我用一種帶有憐憫的心情同他談著話。我自己想,看樣子生命在老人身上也不會存多久了。在談話的空隙里,他低著頭,眼光固定在地上。我驀地又看到有同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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