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北京記憶 漢城憶燕園

自己年事已高,最近幾年,立下宏願大誓:除非萬分必要,不再出國。這個想法應該說是合情合理的,然而卻難以貫徹。最近承蒙老友金俊燁博士推轂,韓國國際交流財團邀請,終於又一次來到了美麗的漢城,情不可卻也,然而我卻是高興的。

距上次訪問,時間已有四年。我雖年邁,尚未昏聵。上次訪問的記憶,不用粉刷,依然如新,情景巨細,歷歷如在目前。韓國經濟騰飛之迅猛,工業技術之先進,農村田疇之整齊,山川草木之葳蕤,在在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僅以漢城而論,摩天高樓聳入藍天,馬路上車水馬龍,日夜不息。深夜燈火光照夜空,簡直能夠同東京有名的銀座相比。更令人難忘的是韓國人民之彬彬有禮,韓國友人之惓惓情深。總之,上一次的短暫訪問是畢生難忘的。

可是為什麼我這樣一個喜歡舞筆弄墨的人竟一篇文章也沒有寫出來呢?對於這一點我自己都有點驚奇。然而理由是很明顯的。我的情感越是激動,越是充沛,我越難以動筆,越是不想動筆。我想把這種感情蘊藏在自己腔子里,自己玩味,彷彿一動筆就褻瀆了它,就泄露了天機。現在又來到了漢城,舊地重遊,舊友重逢,又增添了新的朋友;而漢城本身也似乎更美麗了,更繁華了。我的感情彷彿也增加了新的激動。自己暗暗下定決心:這是泄露天機的時候了,文章非寫不行了。然而實在真是大大地出我意料:我在構思時,眼前的漢城依然輝煌,我的心靈深處湧出來的卻是懷鄉思家之情,其勢洶湧澎湃,不可抗禦。身在漢城,心懷燕園。古人說:一日不見,如三秋兮。我離開燕園不過幾天,卻似乎是已有幾年了。

我是在想家嗎?絕不是的。實際上,我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家。我一個人就是家。我一個人吃飽了,全家都不挨餓。我正像一個蝸牛,家就馱在自己背上,我走到哪裡,家也就帶到哪裡。要說想家,只想一想自己就夠了。

然而我確實還是想家。我現在覺得,全世界我最愛的國家是中國,在中國我最愛的城市是北京,在北京我最愛的地方是燕園,在燕園我最愛的地方是我的家。什麼叫我的家呢?一座最平常不過的樓房的底層。兩個單元,房屋六間,大廳兩個。前臨荷塘,左傍小山。我離開時,雖已深秋,塘中荷葉,依然濃綠,秋風乍起,與水中的倒影共同搖擺。塘畔垂柳,依然煙籠一里堤。小山上黃櫨尚未變紅,而豐華月季,卻真名副其實,紅艷怒放,勝於二月春花。剛離開幾天。我用不著問:「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可我現在卻懷念這些山水花木。

我那六間房子,絕不豪華,也不寬敞。然而幾乎每間都堆滿了書,我坐擁書城,十分得意。然而也有煩惱。書已經多到無地可容,連陽台和對面房子里的廚房和大廳都已堆滿,而且都達到了天花板。然而天天仍然是「不盡書潮滾滾來」。我現在懷念這些不會說話又似乎能對我說話的書。

同書比較起來,更與我親如手足的是我那十幾箍鐵櫃中收藏的我的手稿和我手抄的資料。由於我是個「雜家」,所以資料的範圍極廣。數量極大。六七十年來。我養成了「隨便翻翻」(魯迅語)的習慣,什麼書到手,我先翻翻。只要與我的研究或興趣有關的資料,我都隨手抄下。手頭有什麼,就用什麼抄。紙張大小不一,中外兼備。連信封、請柬和無用的來信的背面,都抄滿了資料。積之既久,由幾張而盈寸,由盈寸而盈尺,由盈尺而盈丈。我沒有仔細量過,但盈丈絕非虛語。人們常說「著作等身」,我的所謂「著作」等多少,先不去說它,資料等身,甚至超過等身,卻是確確實實的事實。多少年來,我天天泡在這些資料和手稿里。現在竟幾天不見,我的資料和手稿如果有靈,也會感到驚詫的。我現在懷念我這些親密的朋友資料和手稿。這些東西,在別人眼中,形同垃圾,在我眼中,卻如同珍寶。倘若一不小心丟上一張半頁,寫文章時可能正是關鍵的資料。這些東西有時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它們身上凝結著我的心血,凝結著我兀兀窮年溽暑酷寒的心血。我現在深深地懷念這些資料和手稿。

上面說的都是些沒有生命的山水花木和資料手稿。與這些東西比較起來,更重要的當然還是人。近一年多以來,我陡然變成了「孤家寡人」。我這個老態龍鐘的耄耋老人,雖然還並沒有喪失照顧自己的能力,但是需要別人照顧的地方卻比比皆是。屬於我孫女一輩的小蕭和小張,對我的起居生活,交際雜務,做了無微不至的充滿了熱情的工作,大大地減少了我的後顧之憂。我們晨夕相聚,感情融洽。在這裡,我不想再用「宛如家人父子」一類現成的詞句,那不符合我的實際。加緊的詞兒我一時也想不出來,請大家自己去意會吧。除了她倆,還有天天幫我整理書籍的、比蕭和張又年輕十多歲的方方和小李。我身處幾萬冊書包圍之中,睥睨一切,頗有王者氣象。可我偏偏指揮無方,群書什麼陣也排不出來。我要用哪一本,肯定找不到哪一本。「只在此室中,書深不知處。」等到不用時,這一本就在眼前。我極以為苦。我曾開玩笑似的說過:「我簡直想自殺!」然而來了救星。玉潔率領著方方和小李,殺入我的書陣中。她運籌帷幄,決勝斗室,指揮若定。伯仲伊呂,大將軍八面威風,宛如風捲殘雲一般。幾周之內,把我那些雜亂無章、不聽調遣的書們,整治得規規矩矩,有條有理。雖然我對她們擺的書陣還有待於熟悉,可是,現在一走進書房,窗明几淨,豁然開朗,我顧而樂之,怡然自得,不復再有「輕生」之念。我原來想:就讓它亂幾年吧。等到我的生命畫句號的時候,自然就一了百了了,哪裡會想到今天這個樣子!此外,在我這種孤苦伶仃、舉目無親的生活環境中,向我伸出友誼之手的人還有很多很多。我的學生忠新夫婦、保勝、邦維夫婦,我的助手李錚夫婦,等等,等等。我心頭常常湧出一句詩,「此時無親勝有親」,可見我心情之一斑。現在雖然相距數千里,可他們的聲音笑貌,宛在身邊眼前。我現在真是深深懷念這一些可敬可愛的朋友們。當然我也懷念我眼前僅有的不在一起住的親屬頤華和孝廉。

我上面寫了那麼多懷念,但是,懷念還沒有完。有一晚,我在漢城希爾頓飯店一間豪華的客廳里參加晚宴。對面大鏡子里忽然有一團白光一閃。我猛一吃驚:難道我的小貓咪跟我來了嗎?定一定神,才知道這是桌子上白色餐巾的影子。我的心迷離恍惚,一下子飛回了燕園。我現在家裡有兩隻小貓,都是潔白如雪的波斯貓。小的一隻,我頒賜嘉名曰「毛毛四世」,因為在它之前我已經丟了三隻眼睛一黃一綠的波斯貓,它排行第四,故有「四世」之名。幾世幾世是秦始皇發明的。我以之為貓命名,似有褻瀆之意,實則我是誠懇的,不過聊以逗樂子而已。祝願始皇在天之靈原諒則個!這位四世降生才不過一百天,來自我的家鄉。小小年紀,卻極端調皮,簡直是「無惡不作」,什麼地方、什麼時候不需要它,它就偏在那地方、那時候躥出,攪得人心神不安,它自己卻怡然自得。這且不去談它。咪咪二世是老貓了。它陪伴我已經六七年了。它每天夜出晝歸。我一般都是早晨四點起床。無間寒暑。咪咪腦袋裡似乎有一個表,早晨四點前後。只要我屋子裡的燈一亮,它就在窗外窗台上用前爪抓我的紗窗,窸窣作響,好像要告訴我:「你該起床了!應該放我進去進早餐了!」我悚然而興,飛快下床,開門一跺腳,聲控的電燈一亮,只見一縷白煙從門外的黑暗中飛了進來,是咪咪二世,它先踩我的腳,蹭我的腿,好像對我道聲「早安」;然後飛身入室,等我給它安排早餐。六七年來,特別是最近一兩年來,幾乎天天如此。我對它情有獨鍾,它對我一往情深。在我精神最苦惱的時候,它給了我極大的安慰。「其中有真意」,不足為外人道也。我曾寫過幾句俚辭:「夜闌人靜,虛室凄清。萬籟俱寂,獨對孤燈。往事如潮,洶湧繞繚。伴我寥寥,唯有一貓。」可見我的心情之一斑。現在,我忽然離開了家。但是,我相信,咪咪仍然會每天凌晨卧在我窗外的窗台上,靜靜地等候室內的燈光。可是燈光卻再也不亮。杜甫詩:「可憐小兒女,不解憶長安。」我現在改為:「可憐小貓咪,不解憶漢城。」我想,它必然是非常納悶,非常寂寞,非常失望的。它必然會覺得,人世間非常奇怪:「我的主人怎麼忽然不見了?」我現在真是懷念我的咪咪二世。

臨別的前夕,我的老學生現任駐韓國大使的張庭延和夫人也是我的老學生的譚靜,在富麗堂皇的大使館中,設宴招待教委和北大領導以及我這位老師。不言自明,這是我到韓國以後最美最合口味的一頓飯。庭延拿出了茅台招待我們,並且強調說,這是絕對可靠的真正的茅台,是外交部派專人到貴州茅台酒廠去購買和護送回京的。這當然更大大地增加了我們的興緻。不知道怎樣一來,話頭一轉就轉到了花生米上。庭延說:他常常以花生米佐茅台。他還說:花生米以農貿市場老農炒的五香花生米為最佳。什麼美國瓶裝脫皮的花生米,絕不能與之相比,兩者簡直天淵之別。我初聽時,大吃一驚,繼之則以我心有戚戚焉。我自認是一個上不得台盤的人。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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