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北京記憶 北京憶舊

我不是北京人,但是先後在北京住了四十六年之久,算得上一個老北京了。講到回憶北京舊事,我自覺是頗有一些資格的。

可是,回憶並不總是愉快的。俗話說:「一部二十四史,不知從何處說起。」我遇到的也是這個困難,不是無可回憶,而是要回憶的東西實在太多了。一想到四十六年的北京生活,腦海里就像開了幻燈鋪,一幕一幕,倏忽而過。論建築則有樓台殿閣,佛寺尼庵,陽關大道,獨木小橋,無窮無盡的影像。論人物則有男女老幼,國內國外,黑眼黑髮,碧眼黃髮,無窮無盡的面影。再加上自然風光,春花秋月,夏雨冬雪,延慶密林,西山紅葉,混攪成一團,簡直像是七寶樓台,海市蜃樓,五光十色,迷離模糊。到了此時,我自己幾乎不知置身何地了。

現在先從小事回憶起吧。

我想回憶一下中關村電子一條街。

在我居京的四十六年中,有四十年我住在清華園和燕園,都同今天的電子一條街是近鄰。自從我國政府決定在海淀區成立一種經濟特區以來,電子一條街就名揚四海。今天,在這裡,幾乎日夜車水馬龍,熙熙攘攘,街兩旁店鋪鱗次櫛比,如雨後春筍,經營的幾乎都是先進技術。敏感之士已經感到,將來僅有的幾家不是經營先進技術的鋪子,比如說飯館、服裝店之類,將會逐漸被擠走,而代之以有能力付特高租金的店鋪,將來在海淀區吃飯穿衣都要遇到困難了。我佩服這些人的先見之明。我這個人雖然也還算敏感,但還沒有達到這樣高的水平,我還沒有這樣的杞憂。我只是有時候回憶起幾十年前的這個地方,心中憬然若有所悟。可惜今天有我這種感覺的人恐怕很少很少了。今天的青年,甚至中年,看到的只是眼前的繁華景象,他們想的是躍躍欲試,逐鹿於電子戰場,成為勝利者,手揮微機,頭戴桂冠。至於此地過去如何,確定與他們無關,何必去傷這一份腦筋呢?

我生也早,現在已近耄耋之年。早生有早生的好處,但也有早生的包袱。我現在背的就是這樣的包袱。我看電子一條街,同中青年們不完全一樣。我既看到現在熱鬧的一面,又看到過去與熱鬧截然相反的一面。有時候這兩面在我眼前重疊起來,我很自然地就起流光如駛之感,不禁大為慨嘆。這種慨嘆有什麼用處嗎?我說不出,看來恐怕不會有多大用處。明知沒有多大用處,又何苦去回憶呢?我是身不由己,無能為力。既然生早了,親眼看到這個地方原先的情況,就無法抑制自己不去回憶。這就是我現在的包袱。

將近六十年前,當我住在清華園讀書的時候,晚飯之後,有時候偕一兩好友漫步出校南門,邊走邊談,忘路之遠近,間或走得頗遠。留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在深秋時分,我們往往走到一處人跡罕至的地方,衰草荒煙,景象蕭森,舉目四望,不見人家。但見野墳數堆,暮鴉幾點,上下相映,益增荒寒,回望西天,殘陽如血,餘暉閃熠在枯草葉上。此時我感到鬼氣森森,趕快收住腳步,轉身回到清華園,彷彿又回到了人間。

測算位置,我當年到的那個地方,應該就是今天的中關村、電子一條街一帶。這一點我認為是可以肯定的。我離開清華以後,再也沒有到這裡來過。一九四六年回到北平,也沒有來過。一九五二年從城裡搬到燕園,時過境遷,我對這個地方,早已忘得乾乾淨淨了。我在藍旗營一公寓住了十年。初來時,門前的馬路還沒有。現在電子一條街修馬路更在以後。這裡修馬路時,我當時的想法是,修這樣寬的馬路幹嗎呀!到了今天,馬路擴展了一倍,仍然時有堵塞。僅僅三十幾年,這裡的變化竟如此巨大,我們的腦筋跟上時代的步伐竟如此困難。古人說滄海桑田,確有其事;論到速度,又是今非昔比了。

我從前讀楊街之《洛陽伽藍記》、唐段成式《寺塔記》、劉肅《大唐新語》等等書籍,常作遐想。書中描繪洛陽、長安等城市升沉衍變的情況,作者一腔思古之幽情,流露於楮墨之間,讀來異常親切感人。我原以為這是古人的事,於今渺矣茫矣。但是,現在看來,我自己親身經歷的類似電子一條街這樣的變遷,豈非同古人一模一樣嗎?唯一的區別只在於,我只經歷了六七十年,而古人經歷的比較長而已。六七十年在人類歷史上不能算太長,但也不能說太短,中國歷史上有一些朝代也不過如此。我個人的經歷應該算得上一部短短的歷史了。

人是非常容易懷舊的,懷舊往往能帶來某一種愉快。但是,到了我這樣的年齡,我看到的經歷過的已經太多太多了,「悲歡離合總無情」,有時候我連懷舊都有點懶怠了。今天寫這一篇短文,一非想懷舊,二非想思古。不過偶爾想到,覺得別人未必知道,所以就寫了下來。這絕不會影響電子一條街的人士發財致富,也不會幫助他們財運亨通。當他們飽飲可口可樂之餘,對他們來說,這樣瑣細的回憶足資談助而已。

1988年6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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