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故鄉和親人 小姐姐

回想起來,已經是八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時,我們家住在濟南南關佛山街柴火市。我們住前院,彭家住後院。彭家二大娘有幾個女兒和男孩子。小姐姐就是二大娘的二女兒。比我大,所以稱之為姐姐;但是大不了幾歲,所以稱之為小姐姐。

我現在一閉眼,就能看到小姐姐不同凡俗標緻的形象。中國舊時代讚揚女性美有許多詞句。什麼沉魚落雁,什麼閉月羞花。這些陳詞濫調,用到小姐姐身上,都不恰當,都有點可笑。倒是宋詞裡面有一些麗詞秀句,可供參考。我在下面舉幾個例子:

蘇東坡《江城子》:

膩紅勻臉襯檀唇,晚妝新,暗傷春。手捻花枝,誰會兩眉顰?

蘇東坡《雨中花慢》:

嫩臉羞蛾,因甚化作行雲,卻返巫陽。

蘇東坡《三部樂》:

美人如月,乍見掩暮雲,更增妍絕。算應無恨,安用陰晴圓缺。

蘇東坡《鷓鴣天》:

羅帶雙垂畫不成,殢人嬌態最輕盈。酥胸斜抱天邊月,玉手輕彈水面冰。

無限事,許多情。四弦絲竹苦丁寧。饒君撥盡相思調,待聽梧桐葉落聲。

類似的例子還可舉出一些來,我不再列舉了。我的意思無非是想說,小姐姐秀色天成。用平常的陳詞濫調來讚譽,反而適得其反。倘若把宋詞描繪美人的一些詞句,拿來用到小姐姐身上,將更能凸顯她的風采。我在這裡想補充幾句:宋人那一些詞句描繪的多半是虛無縹緲的美人。而小姐姐卻是活靈活現,真實存在的人物。倘若宋代詞人眼前真有一個小姐姐,他們的詞句將會更豐滿,更靈透,更有感染力。

小姐姐是說不完的。上面講到的都是外面的現象。在內部,她有一顆真誠、熱情、同情別人、同情病人的心。大家都知道,麻風病是一種非常兇惡,非常可怕的病。在山東濟南,治療這種病的醫院,不讓在城內居留,而是在南門外千佛山下一片荒郊中修建的療養院中。可見人們對這種惡病警惕性之高。然而小姐姐家裡卻有一位患麻風病的使女。自我認識小姐姐起就在她家裡。我當時雖然年小,懂事不多,然而也感到有點彆扭。這位使女一直呆在小姐姐家中,後來不知所終。我也沒有這個閑心,去刺探研究——隨它去吧。

但是,對於小姐姐,我卻不是這樣隨便。小姐姐是說不完的。在當時,我語不驚人,貌不壓眾,只不過是寄人籬下的一隻醜小鴨。沒有人瞧得起,沒有人看得上。連叔父也認為我沒有多大出息,最多不過是一個郵務生的材料。他認為我不闖實,膽小怕事。他哪裡知道,在促進我養成這樣的性格過程中,他老人家就起了不小的作用。一個慈母不在跟前的孩子,哪裡敢飛揚跋扈呢?我在這裡附帶說上幾句話:不管是由於什麼原因,出於什麼動機,畢竟是叔父從清平縣窮鄉僻壤的官莊把我帶到了濟南。我因此得到了念書的機會,才有了今天的我。我永遠感謝他。

閑言少敘,書歸正傳。話頭仍然又回到小姐姐身上。但是,在談小姐姐之前,我先粗筆勾畫一下我那幾年的情況。在小學和初中時期,我貪玩,不喜歡念書,也並無什麼雄心壯志,不羨慕別人考甲等第一。但是,不知道是由於哪一路神仙呵護,我初中畢業考試平均分竟達到了九十七分,成為文理科十幾個班之冠。這一件個人大事,公眾小事,觸動了當時的山東教育廳長前清狀元王壽彭老先生。他親自命筆,寫了一副對聯和一個扇面給我,算是對我的獎勵。我也是一個頗有點虛榮心的人。受到了王狀元這樣的禮遇,心中暗下決心:既然上來了,就不能再下去。於是,奮發圖強,兀兀窮年。結果是,上了三年高中,六次期考,考了六個甲等第一。高中最後一年,是在U石橋那個大院子里度過的。此時,我已經小有名氣。國文,被國文教員董秋芳先生評為全校之冠(同我並列的還有一個人王俊岑,後入北大數學系);英文,我被大家稱為Greathome(大家,戲謔之辭,不足為訓)。我當時能用英文寫相當長的文章。我現在回想起來,自己都有點驚詫。當我看到英文教員同教務處的幾位職員在一起談到我的英文作文,那種眉開眼笑的樣子,我真不禁有點飄飄然了。

上面這些情況,都是我們家搬離柴火市以後發生的,此時,即使小姐姐來走娘家,前面院子也已經是人去屋空。那一位小兄弟也已杳若黃鶴,不知飛向何處去了。事實上,我飛得真不能算近。我於1935年離開祖國,到了德國,一住就是十年。一直到1946年,才輾轉回國。當時國內正在進行戰爭。我從上海乘輪船到了秦皇島,又乘火車到了北京。此時正是秋風吹昆明(湖),落葉滿長安(街)的深秋。離京十載,一旦回來,心中喜悅之情,不足為外人道也。

然而小姐姐卻仍然見不到。

我被聘為北京大學教授,兼東方語言文學系主任。時間是1946年。1946年和1947年兩年,仍然教書。此時戰爭未停,鐵路不通。航空又沒有定期航班,只能碰巧搭乘別人定好的包機。這種機會是不容易找的。我一直等到1948年,才碰到了這樣的好機會。於是我就回到了闊別十三年的濟南,見到了我家裡的人。也見到了小姐姐。

20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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