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故鄉和親人 母與子

一想到故鄉,就想到一個老婦人。我自己也覺得奇怪:干皺的面紋,霜白的亂髮,眼睛因為流淚多了鑲著紅腫的邊,嘴癟了進去。這樣一張面孔,看了不是很該令人不適意的嗎?為什麼它總霸佔住我的心呢?但是再一想到,我是在怎樣的一個環境里遇到了這老婦人,便立刻知道,她不但現在霸佔住我的心,而且要永遠地霸佔住了。

現在回憶起來,還恍如眼前的事。——去年的初秋,因為母親的死,我在火車裡悶了一天,在長途汽車裡又顛盪了一天以後,又回到八年沒曾回過的故鄉去。現在已經不能確切地記得是什麼時候,只記得才到故鄉的時候,樹叢里還殘留著一點浮翠;當我離開的時候就只有淡遠的長天下一片凄涼的黃霧了。就在這浮翠里,我踏上印著自己童年遊蹤的土地。當我從遠處看到自己的在煙雲籠罩下的小村的時候,想到死去的母親就躺在這煙雲里的某一個角落裡,我不能描寫我的心情。像一團烈焰在心裡燒著,又像嚴冬的厚冰積在心頭。我迷惘地撞進了自己的家。在淚光里看著一切都在浮動。我更不能描寫當我看到母親的棺材時的心情。幾次在夢裡接受了母親的微笑,現在微笑的人卻已經睡在這木匣子里了。有誰有過同我一樣的境遇的么?他大概知道我的心是怎樣地絞痛了。我哭,我哭到一直不知道自己是在哭。漸漸地聽到四周有嘈雜的人聲圍繞著我,似乎都在勸解我。都叫著我的乳名,自己聽了,在冰冷的心裡也似乎得到了點溫熱。又經過了許久,我才睜開眼。看到了許多以前熟悉現在都變了但也還能認得出來的面孔。除了自己家裡的大娘嬸子以外,我就看到了這個老婦人:干皺的面紋,霜白的亂髮,眼睛因為流淚多了鑲著紅腫的邊,嘴癟了進去……

她就用這癟了進去的嘴,一凹一凹地似乎對我說著什麼話。我只聽到絮絮地扯不斷拉不斷彷彿念咒似的低聲,並沒有聽清她對我說的什麼。等到陰影漸漸地從窗外爬進來,我從窗欞里看出去,小院里也織上了一層朦朧的暗色。我似乎比以前清楚了點。看到眼前仍然擠著許多人。在陰影里,每個人擺著一張陰暗蒼白的面孔,卻看不到這一凹一凹的嘴了。一打聽,才知道,她就是同村的算起來比我長一輩的,應該叫做大娘之流的我小時候也曾抱我玩過的一個老婦人。

以後,我過的是一個極端痛苦的日子。母親的死使我對一切都灰心。以前也曾自己吹起過幻影:怎樣在十幾年的漂泊生活以後,回到故鄉來,聽到母親的一聲含有溫熱的呼喚,彷彿飲一杯甘露似的,給疲憊的心加一點生氣,然後再衝到人世里去。現在這幻影終於證實了是個幻影,我現在是處在怎樣一個環境里呢?——寂寞冷落的屋裡,牆上滿布著灰塵和蛛網。正中放著一個大而黑的木匣子。這匣子裝走了我的母親,也裝走了我的希望和幻影。屋外是一個用黃土堆成的牆圍繞著的天井。牆上已經有了幾處傾地的缺口,上面長著亂草。從缺口裡看出去是另一片黃土的牆,黃土的屋頂,黃土的街道,接連著棗樹林里的一片淡淡的還殘留著點綠色的黃霧,棗林的上面是初秋陰沉的也有點黃色的長天。我的心也像這許多黃的東西一樣地黃,也一樣地陰沉。一個丟掉希望和幻影的人,不也正該丟掉生趣嗎?

我的心,雖然像黃土一樣地黃,卻不能像黃土一樣地安定。我被圈在這樣一個小的天井裡:天井的四周都栽滿了樹。榆樹最多,也有桃樹和梨樹。每棵樹上都有母親親自砍伐的痕迹。在給煙熏黑了的小廚房裡,還有母親沒死前吃剩的半個茄子,半棵蔥。吃飯用的碗筷,隨時用的手巾,都印有母親的手澤和口澤。在地上的每一塊磚上,每一塊土上,母親在活著的時候每天不知道要踏過多少次。這活著,並不邈遠,一點都不;只不過是十天前。十天算是怎樣短的一個時間呢?然而不管怎樣短,就在十天後的現在,我卻只看到母親躺在這黑匣子里。看不到,永遠也看不到,母親的身影再在榆樹和桃樹中間,在這磚上,在黃的牆,黃的棗林,黃的長天下遊動了。

雖然白天和夜仍然交替著來,我卻只覺到有夜。在白天,我有顆夜的心。在夜裡,夜長,也黑,長得莫名其妙,黑得更莫名其妙;更黑的還是我的心。我枕著母親枕過的枕頭,想到母親在這枕頭上想到她兒子的時候不知道流過多少淚,現在卻輪到我枕著這枕頭流淚了。凄涼零亂的夢縈繞在我的四周,我睡不熟。在朦朧里睜開眼睛,看到淡淡的月光從門縫裡流進來,反射在黑漆的棺材上的清光。在黑影里,又浮起了母親的凄冷的微笑。我的心在戰慄,我渴望著天明。但夜更長,也更黑,這漫漫的長夜什麼時候過去呢?我什麼時候才能看到天光呢?

時間終於慢慢地走過去。——白天里悲痛襲擊著我,夜間里黑暗壓住了我的心。想到故都學校里的校舍和朋友,恍如回望雲天里的仙闕,又像捉住了一個荒誕的古代的夢。眼前仍然是一片黃土色。每天接觸到的仍然是一張張陰暗灰白的面孔。他們雖然都用天真又單純的話和舉動來對我表示親熱,但他們哪能了解我這一腔的苦水呢?我感覺到寂寞。

就在這時候,這老婦人每天總到我家裡來看我。仍然是干皺的面紋,霜白的亂髮,眼睛鑲著紅腫的邊,嘴癟了進去。就用癟了進去的嘴一凹一凹地絮絮地說著話,以前我總以為她說的不過是同別人一樣的勸解我的話,因為我並沒曾聽清她說的什麼。現在聽清了,才知道從這一凹一凹的嘴裡發出的並不是我想的那些話。她老向我問著外面的事情,尤其很關心地問著軍隊的事情。對於我母親的死卻一句也不提。我很覺到奇怪。我不明了她的用意。我在當時那種心情之下,有什麼心緒同她閑扯呢?當她絮絮地扯不斷拉不斷地彷彿念咒似的說著話的時候,我仍然看到母親的面影在各處飄,在榆樹旁,在天井裡,在牆角的陰影里。寂寞和悲哀仍然霸佔住我的心。我有時也答應她一兩句。她於是就絮絮地說下去,說,她怎樣有一個兒子,她的獨子,三年前因為在家沒有飯吃,偷跑了出去當兵。去年只接到了他的一封信,說是不久就要開到不知道哪裡去打仗。到現在又一年沒信了。留下一個媳婦和一個孩子(說著指了指偎她身旁的一個骯髒的拖著鼻涕的小孩)。家裡又窮,幾年來年成又不好,媳婦時常哭……問我知道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說著,在嘆了幾口氣以後,晶瑩的淚點順著干皺的面紋流下來,流過一凹一凹的嘴,落到地上去了。我知道,悲哀怎樣啃著這老婦人的心。本來需要安慰的我也只好反過頭來,安慰她幾句,看她領著她的孫子沿著黃土的路踽踽地走去的漸漸消失的背影。

接連著幾天的過午,她總領著她孫子來看我。她這孫子實在不高明,骯髒又淘氣。他死死地纏住她。但是她卻一點都不急躁。看著她孫子的拖著鼻涕的面孔,微笑就浮在她這癟了進去的嘴旁。拍著他,嘴裡哼著催眠曲似的歌。我知道,這單純的老婦人怎樣在她孫子身上發現了她兒子。她仍然絮絮地問著我關於外面軍隊里的事情。問我知道她兒子在什麼地方不。我也很想在談話間隔的時候,問她一問我母親活著時的情形,好使我這八年不見面的渴望和悲哀的烈焰消熄一點。她卻只「唔唔」兩聲支吾過去,仍然絮絮地扯不斷拉不斷地彷彿念咒似的自己低語著,說她兒子小的時候怎樣淘氣,有一次,他打碎一個碗,她打了他一掌,他哭得真兇呢。大了怎樣不正經做活。說到高興的地方,也有一線微笑掠過這干皺的臉。最後,又問我知道她兒子在什麼地方不。我發現了這老婦人出奇的固執。我只好再安慰她兩句。在黃昏的微光里,送她出去。眼看著她領著她的孫子在黃土道上踽踽地凄涼地走去。暮色壓在她的微駝的背上。

就這樣,有幾個寂寞的過午和黃昏就度過了。間或有一兩天,這老婦人因為有事沒來看我。我自己也受不住寂寞的襲擊,常出去走走。緊靠著屋後是一個大坑,汪洋一片水,有外面的小湖那樣大。是秋天,前面已經說過。坑裡叢生著的蘆草都頂著白茸茸的花。望過去,像一片銀海。蘆花的裡面是水。從蘆花稀處,也能看到深碧的水面。我曾整個過午坐在這水邊的蘆花叢里,看水面反射的靜靜的清光。間或有一兩條小魚衝出水面來唼喋著。一切都這樣靜。母親的面影仍然浮動在我眼前。我想到童年時候怎樣在這裡洗澡;怎樣在夏天裡,太陽出來以前,水面還發著藍黑色的時候,沿著坑邊去摸鴨蛋;倘若摸到一個的話,拿給母親看的時候,母親的微笑怎樣在當時的童稚的心靈里開成一朵花;怎樣又因為淘氣,被母親在後面追打著,當自己被逼緊了跳下水去站在水裡回頭看岸上的母親的時候,母親卻因了這過分頑皮的舉動,笑了,自己也笑……然而這些美麗的回憶,卻隨了母親給死吞噬了去。只剩了一把兩把的眼淚。我要問,母親怎麼會死了?我究竟是什麼東西?但一切都這樣靜。我眼前閃動著各種的幻影。蘆花流著銀光,水面上反射著青光,夕陽的殘暉照在樹梢上發著金光:這一切都混雜地攪動在我眼前,像一串串的金星,又像迸發的火花。裡面仍然閃動著母親的面影,也是一串串地——我忘記了自己,忘記了一切,像浮在一個荒誕的神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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