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輯 大師與超女

一日,某名學者帶兒子出席學術討論會晚宴,席上杯盞交錯,吆喝聲一片。這席中數他名聲最大,自然被人恭維有加。有朋友開起玩笑雲,「你直說吧,還希望咱今兒怎麼誇你?」那學者酒意微醺,臉泛紅暈,心中受用,喜滋滋反問云:「你說呢?」眼見讓人舒服又陶醉的貼心話要脫口而出,沒想到旁邊的兒子插了句嘴:他在家裡老說自己是「大師」。這「天機」泄露得可不是時候,頓時全席如冰點降臨,眾人面面相覷,好不尷尬。那學者只好乾笑一聲,自打圓場,輕拍一下兒子的腦袋說了句:「家裡的玩笑話也敢拿出來亂說。」那話分明是在暗示,傻孩子,這話當眾說出來不是找啐嗎!他心裡非常清楚,有些牛皮只能關起門來自吹自娛,拿到席間就如全裸出鏡,壞了江湖規矩,兒子那一句「皇帝新衣」般的評論,點破了國人人前謙虛三分的老情面,實在該打。

「大師」在這個社會上原本是稀缺動物,那稱號即使被圈在一夥自閉的人群中相互傳稱,也不過是「二三野老」在荒江野屋中互相打趣而已,當不得真的。可那些自詡高潔的「隱士」現在卻被娛記死纏爛打地瘋狂追逐,養成了一絲不掛亮相熒屏的毛病,不少人被調教成了娛樂版的明星,自然讓庸人有了成就名聲的念想,這也許是好事,但讓人不解的是,為什麼那些已有大師資格或至少有點大師坯子的人,都紛紛如避瘟疫般推脫強加在身上的稱號!他們怎麼就沒點同情心,給咱們老百姓來點攀升成名的希望?何苦偏偏視娛記為不懷好意!

雜文家張中行臨死前一再聲明自己就是個老編輯,一個普通讀書人,可死後仍有一整版「大師」照和阿諛式文字的追捧,這在小老百姓看來原本求之不得的事,偏有人鄙視媒體不懷好意。更有不識趣者如楊絳先生,對娛記瘋狂追逐包裝錢鍾書的行為噤若寒蟬,反覆聲明,錢鍾書絕對不敢以大師自居,他從不廁身大師之列,他不開宗立派,不搞大師派對,不傳授弟子,他絕不號召對他作品進行研究,也不喜旁人為他號召。她解釋說:嚴肅認真的研究是不用號召的。

我原來不太明白楊老太太的話,這分明是給臉不要臉的裝蒜,在無冕之王面前的託大之詞,後來看到超女比賽,才恍然明白了那話里的深意,原來要想成大師,可沒那麼容易,按現在的標準,錢鍾書遠遠不夠格,錢夫人絕非謙遜,你只要看看超女比賽的場面就知道了。超女比賽刺激緊張,可別小看了這些弱女子,她們要過五關斬掉六個以上的美艷之「將」才能勝出,比當年關雲長還要辛苦神勇。每次看被淘汰的女生哭成淚人,還得說感謝我的爸爸媽媽,感謝領導導演,女主持慣常都是眼含熱淚溫柔地摟緊那女生肩膀鼓勁說「從頭再來」,我就想破口大罵電視台不是東西,用小刀寸剮人心,還要為自己立個憐香惜玉的大牌坊。可看到後來上台的那冠軍女生聲線尚可,卻長相平平時,我終於明白了粉絲在底下驚聲尖叫的理由。

粉絲團往往就是家屬團,身邊的人能一夜成為超級巨星,給平庸生活中苦苦掙扎的人帶來了希望。超女就是小雞變鳳凰的隱喻。娛樂圈選秀的殘酷法則是忽略那些被淘汰的人,迫使眾人的眼球死死盯在那外表平平卻終會一夜驚艷的選秀「民女」身上。民女變鳳凰,就如皇上選妃子,是超女模式締造現代灰姑娘神話的廣告詞,也同樣是平庸時代生產大師的配方。聲樂藝術原來只屬高堂華章的仙靈地界,卻下降為巷聲俚曲的無病吟唱,不管電聲幻影把它裝飾得如何美輪美奐。大師的出現原本猶如皓首窮經的學子默聲鑄就的靈性之塔尖上的寶石,絕非庸庸之眾伸手可及,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就是這個道理。

當今大師的誕生,雖沒在電視上演繹成「五進三,三進一」的殘酷淘汰賽,卻也躍不出超女選秀的規則。也即是說,娛樂版的大師自有他的規矩可尋,自忖不懂或不守這規矩者,或者被強行包裝,或者被清除出場。比如頻繁出鏡的大師超男,大多和長相與氣度無關,往往只與歲數有關,也許要量過鬍子長度才可入選。至於表演方面的要求就更加苛嚴,比如那大師一定是狂談各類八卦的話嘮,不求專門,但求知道。比如他的最大癖好就是擅說人生感悟,編製警世格言,因為他鬍子比你長,自然就應該閱歷比你多,這給普通老人一個大啟發,年頭熬得越久當大師的可能性就越大。

另外,電視媒體上的大師秀儘管都屬壽星比賽,長得俊俏點的大師也可以順帶撒撒嬌、懷懷舊,或吹吹自己依然好色如故,性能力多麼多麼厲害。如有個自稱「屈原再生」的國學大師,一派長髯掛身,望去賣相不錯,就好說自己仍對女生感興趣,他用的一個冠冕堂皇的詞叫「審美如常」。估計到八十歲這把年紀只能意淫而不能打真軍了,可嘴皮子還這般堅硬爽利,真是生猛了得,令年輕人佩服得緊,不知他是否有意在和晚年仍稱能寫情色小說的李敖大師鬥法較勁。其他大師雖然模樣遜色,但只要擅長眉飛色舞倚老賣老地述說「前朝艷事」,就夠大師的派頭。按這些標準來衡量,錢鍾書離大師資格可就差得太遠,錢夫人即使不出來澄清,恐怕錢鍾書單靠《管錐編》那點不夠時髦的手藝活,也早沒了選秀的資格。

楊絳先生說錢鍾書不開宗立派,不傳授弟子,這話聽起來就更加落伍!她哪裡知道,現今的學界就像江湖中的作坊,大師的名聲是需要經營的,在當今謠言亂飛、美醜難辨的情況下,捍衛那些出鏡大師的名聲和學術貞潔尤其必要。按學術江湖的規矩來說,學生就是雇來的打手,通過論文的權把子都捏在大師手中,為大師挺身打群架自然是少不了的義務。高校里有身份的人都在拚命招博士,那都是為打群架備下的武館學徒,一旦有事,蜂擁而上,亂拳痛毆,誰弟子多,大師招牌就光亮得多,被踢館敗陣的可能性會大大降低。

近期到紐約大都會看畫展,有朋友指點說,看畫的訣竅是別老分析內容如何如何,要看畫工怎樣,比如看巨匠魯本斯的畫就要貼近去看他畫女人裙子上褶皺的細緻勁,一幅畫悶在畫室里打磨幾年是常有的事,眼睛一旦習慣了這手工活的細膩,再看現代派隨意揮灑的大寫意就覺得彆扭。我們議論說,搞學術也像畫工的手藝活一樣,需常年靜養而成,在筆底逼出狂瀾真氣,現在的學術活兒做得太糙,怪不得東西見不得人。當下流水作坊式的學院生產,哪會給你養成真氣的工夫,大師稱號的賦予只和娛樂程序相關,而真正擁有大師坯子的人一旦拒絕媒體包裝,就自然淘汰出局,這就像剛煎好的一罐中藥,精華被潑了出去,剩下的藥渣卻鄭重包好交到病人手裡,還說是長生方子。這樣看來,錢鍾書先生不想當這藥渣或與那些藥渣為伍,我們當然要大力支持。

我想說的是,大師一旦按超女規則不斷生產出來,並通過江湖上打群架、分勝負的模式給予認定,就肯定會讓那些有「二三野老」超絕氣質的讀書人避而遠之,最終成為一場庸人自擾的無聊遊戲,同時也徹底敗壞了人們對真正大師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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