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輯 貓眼看人

有次在路上聽到一段父子對話,兒子說想養只貓,父親的反應相當決斷和不容商量:「貓是奸臣,是最無情無義的東西,狗才是忠臣。」我猜那孩子聽到這話大概無力辯駁,因為在一種貌似理所當然的共識壓迫下,個人意見總是可以忽略不計,孩子只能選擇沉默。

我是愛貓之人,對狗沒有興趣。上述評語讓我聯想到國人心中由寵愛貓狗的選擇中衍生出的兩種極端的價值衡量標準。現今中國人好養寵物,看看路邊隨處可見的狗大便就可以知道。豢養寵物一般不出貓狗兩類,當然不是沒有例外,我在台北士林官邸門口曾見一摩登貴婦牽著一頭豬,豬身上穿著精緻華美的衣服,引起路人圍觀,貴婦不無得意地說這叫「香豬」,摸一摸它就能沾上滿手香氣。我以為這畢竟是特例,貓狗大致仍是國人寵物大軍中的主力,不過中國人對待貓狗的態度卻截然不同,沒有人統計過養貓和養狗的人數到底哪個更多,但流浪貓而非流浪狗被虐的新聞卻相對更為常見,這也許反映出中國人骨子裡對貓狗的不同態度與其生活境況之間的微妙關係。

養過貓的人都知道,貓的習性並非總是恭順可親,而是頗帶點傲慢自尊,在日常生活中喜歡處處與人較爭短長,人把它們伺候舒服了,它們肚子里才會發出類似煮稀飯的呼嚕聲,貓臉露出愜意的表情是對主人殷勤服務的獎賞。貓經常愛跳到桌上用犀利狡黠的眼光與人對視,站在平等的角度和人交流。據動物心理學家研究,在貓的意識中,它和主人的關係至少是平輩,甚至有時會把主人當它的晚輩來觀照,當然也少不了教訓人。狗則明確知道自己是人類的下屬,這也是狗比貓容易馴化的原因之一。

「貓眼看人」就是時時刻刻要和人爭個「平等」。這可能恰恰違背了國人豢養寵物的原意。忘了哪位高人說過,國人養寵物並非只為了休閑,乃是發泄在體制內遭受欺壓的鬱悶,平日在單位飽受領導和老闆之氣,唯唯諾諾,窩窩囊囊,回家總得有些心理補償,尋找心理發泄的對象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正如葛優在電影《卡拉是條狗》里說的,狗之所以對他這麼重要,在於只有它順著自己,逗自己高興,看著它才覺得自己像個人。

如果養一個動物仍和主人鬧平等,在單位受氣後回到家裡心裡仍舊繼續添堵,豈不是自找苦吃?相反,如有一寵物每天站在家門口搖尾示好,使每個在職場官場逼壓下煎熬的國人能轉換角色當回老闆,以舒解心中之惡氣,豈不是美事一樁。故寵物的選擇實關係到國家穩定與社會和諧,不可等閑視之。

寵物似乎只能承擔一種供國人出氣的角色,如果寵物表現出了一種不符主人想像的自我尊嚴,就會遭到唾棄和厭惡,由此我們約略可知,大街上為什麼出現那麼多無家可歸的流浪貓,因為它們得罪了自己的主人,它們不明白,以自己「貓格」的卑微淪喪換取主人蝸居家中的那點尊嚴是寵物的應盡義務,如果違背這個原理,下場肯定是悲慘的。再上升一層,某隻貓如果在家裡為討尊嚴遭遺棄,跑到大街上仍然會有損國家形象,也定要遭到清除,於是性格剛烈的貓類爭取尊嚴的命運可想而知,也許會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

我猜測,那些痛罵貓是「奸臣」、將其遺棄的主人肯定是在不懂貓性的情況下做出決定的,以為貓會向巴兒狗一樣每天趴在門口等待舔主人的腳趾頭,一旦某隻貓流露出對獨立和私密空間的追求遠比人類執著,就隨即失去耐心,一腳把這位「革命家」踹出門外。也有人說,流浪貓比流浪狗多的原因是養貓比養狗便宜,狗既要上牌照還要每天遛,人付出的實際成本和情感投入相當多。在打狗風聲緊的時候,經常在網上看到與某孤寡老人相依為命的寵物狗因為沒有狗證被強行抓走之類的故事,情節悲慘,令人心酸。然而從另一個角度想想看,為什麼有這麼多人支付不起(或不願支付)成本卻仍要養狗?這大概與狗能夠提供給人某種獨特尊嚴感不無關係。反之,那大鬧平等的「革命家」如果價錢便宜,又和你天天過不去,最終難保不被趕到大街上去流浪,可能哪天又因妨害社會安寧罪從人間蒸發掉。假若那些家貓突然想通了,難保不會選擇狗的生存哲學,因為如果真要捍衛尊嚴,除了被放逐之外,還可能搭上性命,代價也許過於高昂了。

我一直以為,中國人談平等、公平、正義時總有虛假的成分。我們不妨換位思考一下,假設從貓眼看人的角度看上一看,在貓眼的世界裡,歷史上那些奢談平等的人大概只有兩種,一是自己想當皇帝,卻缺乏幫手,於是忽悠別人說,你受到不平等待遇,怎麼忍得下去,還是造反吧。二是那些想削平大戶,把他的財產轉移到自己名下的人。這兩種人造反後都想當皇帝,卻可能給跟隨造反的大多數人帶來更大的不平等,因為那些背後慫恿造反的人肯定計算過成本,一是死,二是當皇帝,搏出性命的後果可能是騎在別人頭上,也可能是掉腦袋,其實都和真正追求平等無關,不過是亡命徒的賭博心理。

我們的教科書常說,那些造反的人喊出的口號具有平等意識,讓讀歷史的小孩子以為這些造反派真誠得一塌糊塗,完全不是為自己,而是為所有人真能得到平等而拼著身家性命苦鬥。我們的教科書總是大談造反人表面嚷嚷的是什麼,從不問這張狂煽動背後的潛台詞如何,更不問造反成功後的行為是否與其當年的理想合拍,於是歷史變成了一種只問動機不問後果的謊言,前因後果的不一致總是被刻意掩飾。

貓還有個習慣,就是太有好奇心和參與精神,老愛摻和別人的事情,這也可能是它不易獲寵的原因之一。我外祖母家有隻貓,就因為過度好奇,到處攪和,故有個外號叫「摞棍子」,就是瞎搗亂的意思。和貓比較,狗就表現得識趣得體,知道行動的邊界在哪裡,貓不如狗招人疼愛恐怕根源在此。國人似乎已經習慣在個人安逸中獲得某種廉價的阿諛,將爭取任何權利的行動視為破壞社會安寧之舉加以拒斥,甚至將其譏為怨婦心理。

舉個例子,那些視「貓是奸臣」的人,當他們看到台灣議會裡的議員為了爭論某個議案竟然青筋暴跳,最後淪為拳打腳踢、惡言相向,肯定會譏罵說這公開鬥毆折射出的是台灣亂象頻頻,是民主程序的變味,甚至津津樂道地把這「暴力鏡頭」當作中國人對西方民主水土不服的一個最好案例。台灣人被想像成個個都是貓,這般不馴服的貓態是台灣選舉頻發亂象的原因,好像民主治理就應該是場彬彬有禮的酒會,在一片「有話好好說」的溫情提示下,權利的公正分配與平等的機會自然就會從天而降。他們沒想到,為了公共話題公開爭吵正是大眾尋求真正平等的一種渠道,民主是爭取來的,哪怕過程不乏表演的成分,那也是真實度極高的率性演出,最終的妥協往往都是鬥爭的結果,爭議的目標能否實現則另當別議,公共話題的開放和透明永遠是政治公開、公正的前提。「台灣亂象」正如貓的攪和,頗招人煩,它的喵喵參與破壞了主人一貫清凈獨斷的情緒,哪有狗的沉默與吐著舌頭的小心謙恭那般惹人疼愛,但愛貓者的選擇正在於他不是把這動物影射幻變成自己的奴才,而是從貓的身上看到做人的尊嚴,這才是我愛貓的真正理由。可惜現在大多數的寵物愛好者還每天都在家裡調教狗狗戲仿奴婢,自己則得意地假扮著單位頤指氣使的老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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