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輯 說戾氣

讀趙園是需要有點耐心的,也是需要點勇氣的,甚至需要點心理承受力,她的書對世事人心的洞察完全來自對人性陰惡的徹骨感受,就像一道劍鋒在眼前來回晃動,鋒線掠過,身體的溫度會隨之降下半度一度,彷彿要寒煞你我,與當下習於藏匿在溫情自娛中的人群品味大不相符。她的《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開篇即以滿目撲面而來的「戾氣」示人,鬼氣森森,不適應者很容易被灼傷眼球。

趙園說晚明人主暴政積攢起的戾氣,已囂張到動不動就以廷杖士人為樂;也說士人自己在語言上的自虐與施虐;說暴力變成了一種日常的嗜血表演;說到瀰漫在整個歷史氛圍中的戾氣,她會引錢牧齋的話,形容士人的自相摧殘:「拈草樹為刀兵,指骨肉為仇敵;蟲以二口自噬,鳥以兩首相殘。」談世俗暴民對輿論的無端介入,則舉朱鶴齡的句子:「今也舉國之人皆若餓豺狼焉,有猛於虎者也。」趙園注意到王夫之對戾氣引發士人「躁競」「氣矜」「氣激」的反覆批評,認為那滿紙肅殺梟戾的味道已經點醒了明末衰頹的時代徵象。

當時更為可怕的是那些儒家之徒誘發的士論,人心普遍嗜酷。顧亭林就發現,在清兵邏騎四齣的境遇下,一旦被告發,就不是一個人所能承擔的事,比如文字獄一出,定是羅捕殆盡,勢將牽連到所有刻書賣書之人。清初士人往往借滿人之手追殺自家仇人,動輒織出一張戾氣之網,慢慢養成了到處誣告之風,人們從容處事的心境沒有了,雅緻吟詠的興緻也喪失了。

趙園發現,戾氣飆升不僅是讀書人的自虐施虐,對殘酷嗜血的陶醉與虐人的快感幾乎是舉國若狂無處不在的。一人受虐,萬眾歡騰,暴行被看客渲染成了一種儀式和狂歡。壓抑著的肆虐施暴的願望,其實更宜通過文化人的言說渠道加以傳播,因為他們有話語權。在這方面,士文化與俗文化早已達成了合謀。由戾氣的文字間,趙園會引導你「察覺了看客與受虐者的相互激發,那種涕泣號呼中的快感。這裡有作為大眾文化品性的對『暴力』、『暴行』的嗜好——弱者的隱蔽著的暴力傾向」。那麼,當下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戾氣的存在是超時代的,有些氛圍的氤氳而生似曾相識,其實,戾氣的存留與消散的程度可以作為衡量一個社會人群安全感與幸福感的指數。在當今北京的大街小巷,你會隨時感到平民與權貴交錯纏繞在一起的戾氣喧騰無處不在,動不動就爆發,沒有任何徵兆。相互偶爾觸碰就會引爆無休無止的爭吵,交通堵塞後的焦躁情緒會導致笛聲大作,可以不時看到座駕上那一張張扭曲變形的面孔正在喋喋不休地謾罵著,喇叭其實變成了戾氣發散的傳聲筒。

聽覺的歷史往往與戾氣瀰漫指數的高低有關。我們都有這樣的歷史記憶,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騎著自行車在路上狂奔急嘯,一路鳴著響鈴賓士而下,那是一種激情的張揚宣洩,與戾氣的排解無關。那時行人稀少,沒有摩肩接踵的膩煩與仇厭,一般構不成對他人感受的妨害,現在騎車若在背後無端響鈴就會遭人反感,似乎是戾氣消歇、文明躍進的表現,但自行車鳴放無忌的戾氣卻悄悄轉移到了機動車流之中,笛聲大作已是交通擁堵時人群心境煩躁的表達。戾氣的燒灼已經蔓延到了社會的各個角落,近幾年群體性事件以翻倍的狀態增長,說明民意無從發抒,極端的表現就是冷酷鎮靜地一個個虐殺孩子。有人幼稚地問,為什麼不去殺富人?你說呢!富人擁有的保鏢和防彈車就是最好的戾氣防護罩,窮人發泄戾氣更要講求成本。

戾氣消解與控制的程度在現代逐漸變成衡量社會文明化進程的重要指標之一。戾氣的收斂昭示著人群修養狀態的提升,往往反映在一些生活細節中。在台灣搭地鐵,一旦踏上滾梯,人們會自覺地靠向右側,以便為趕路疾奔的乘客讓出左路。對戾氣的抑制能力也已悄悄成為文明程度的標尺。在日本,一次高鐵停運兩個小時,人們局促在狹窄擁擠的車廂里默默等候,有人讀報看書,有人輕聲耳語,沒有一個人抱怨,因為他們心裡想到的是,事故的發生只是一種偶然,不是一種常態,是可以寬容的。此景若發生在大陸,恐怕眾人不到半個時辰就要戾氣噴發,高聲開罵了,因為從小我們就受到訓誡和警告,互相傾軋是一種生存本能,否則你就要吃大虧,那麼,相互尊重的正常感受反倒稀有到被視為變態,人們不相信這種傻人能在世間存活。

在中國,戾氣張揚一直與音量的高分貝為伍,喧囂不羈,虐人虐己。我們大致可以從雜訊的高下感受社會環境被酷虐腐化的程度。在知識界,要感受戾氣就不可單從聽覺入手,因為他們都是悶聲以文字對罵,往對手身上潑糞,憋著勁搶佔的,都是道德的制高點。別以為文人就比平民更有獨處自省的尊嚴,他們絕不單打獨鬥,而是成群結夥。

有意思的是,「文人」和「平民」的新結盟藉助了網路這個新舞台,在一個壓抑的年代裡,在網路中宣洩無意成了一把雙刃劍,在普通法律對貪腐行為鎮壓不力的境況下,它既可替代律法行道,揪出貪官污吏,成為「網路民主」的陣地,又能成為無聊戾氣發泄的最佳出口。網路暴民粗口連篇,黑話毒酷,競相以最刻薄的語言羞辱對立派別的人格,複製著「文革」拉幫結派的舊體制,兩種風格相互抵觸,一正一邪,卻畸形般地糾合在了一起。令人無奈的是,監督貪官之刃一旦揮向學界,難免會濫殺亂砍,最終使學術的真問題無從分辨,只有傷及無辜。

兩者合謀的關鍵好處在於,文人話語權被暴民的粗俗習氣認可後,就彷彿被黑幫的儀式所認定接納了一般,擁有了一種畸形的社會力量,容易產生一種為民眾所擁戴的錯覺;而另一面,網路暴民也通過依附某個文人群體發動無任何自制力的人身攻擊,以擁護某個派別的觀點為名,彷彿獲取了流氓語言合法化的知識通行證。「無行文人」與「網路流氓」的合流,使得中國知識界最終傳染上了一種黑社會式的浮躁戾氣,以致病入膏肓還頗以為榮。

清初王夫之曾感嘆士風日下,大倡士人應「用獨」,不可「用眾」,他反對拉幫結派大搞內鬥,主張強化自身的內在修行,自己也避居鄉野反躬內省。王夫之認為,晚明文人到處結社唱酬,徒高玄談,甚或相互攻訐謾罵,痛揭瘡疤,導致重要問題無人理睬,才發生無法挽回的明亡之禍。言及於此,我們不妨「影射」一下,目前學界戾氣頻發的亂戰,難道果真是當年王船山所譏諷之晚明學界衰相的循環再現嗎?但願並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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