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輯 什麼是中國式自殺

最近國內自殺風行,而且基本採取了一種相似的結束生命的姿勢,從高樓飄然墜落。這不免引人猜想,猥瑣一點的想法是,若是一襲白裙飄飄的女孩,那墜落的身姿美不美?答案一般是否定的,因為結局不分男女沒有例外,總是摔成血肉模糊的一塊。那麼另一個惡作劇式的提問是,幹嘛不選個優美的地方了斷自己,比如從某座美麗的海邊大橋上縱身跳下。惡毒的提問還有,飄到空中後他/她後悔了嗎?後來聽一位朋友談到一本書,才知道自殺也是有成本的。那書名挺瘮人,叫《完全自殺手冊》,日本人寫的東西,總讓人想起自殘的三島由紀夫和頌揚死亡美學的川端康成。

手冊里比較了毒死、淹死、上弔死、燒死、熏死、凍死等各種死法。那書里說,要想死得舒服,得費點腦筋。據說,雪地里凍死最具儀式化的優雅。試想在風景優美的滑雪聖地,在白雪皚皚的冰瑩世界中體溫慢慢散去,沒什麼疼痛窒息感,這死法浪漫得可以吧?但我總有點懷疑,冬天在北京熱暖氣里待慣的人,跑到沒暖氣的上海尚且跺腳大罵過的是非人生活,慢慢凍死豈非如赤條條插入冰窟窿,心理的驚悚蔓延成深入肌髓的寒冷,恰如另一種寸剮,如此自虐能浪漫得起來嗎?

最近出版的一本談中國人自殺的書,卻說到了一種成本更低的自殺方法,喝農藥。作者吳飛在北方一個縣裡做調查,發現了大量衝動型自殺的案例。他發現,農村女性往往一賭氣抓起手邊的農藥一口喝下去,喝葯變成了表達暴烈情感的一種方式。衝動發生的一剎那,行動者幾乎完全不計小命立馬完蛋的後果,喝葯頻度之高,變成了農村的一種生活常態。城市人從高空飄然墜落之前,顯然要經過一段延綿已久的絕望體驗和心理掙扎,這招式沒法普及。農村女性在一剎那間做出的喝葯動作,當然也是長久積怨的發酵,農藥到處可見,成了不須深思熟慮即可隨手而得的致命武器,無形中減低了自殺成本。農村自殺率近年有所提升,與這種「儀式」頻繁的操演不可說毫無干係。

當然,不能說農藥物美價廉,人手一瓶,一仰脖即可了斷此生是近三十年來農村自殺率上升的主因,農藥畢竟不是可口可樂,喝完就沒事了。吳飛書中一句話觸動了我,他說,農村自殺自一九七六年以後逐漸增加,「一九七六」這個數字帶有一種特殊的歷史分期興味,那是個中國改革開放剛剛起步的年代。那麼一九七六年後自殺率上升的原因何在呢?一個解釋是,封閉的政治氛圍導致了人們對渴求生活慾望的遲鈍,大幹快上的政治熱情轉移了人們的視線和精力,成了治療自殺情緒的良藥。試想,女人都被趕到水庫工地上扛石頭去了,凈想著和男人比拼肌肉,即使農藥在工地上隨處可見,滿懷勞動激情的女人那時哪會有自殺的心思?

一九七六年以後的情形不用說了,農村變化之快讓人難以置信,一九七六年以前,政治的強制惡化了人們之間的情感,自戕的衝動卻也可能被一些虛幻的目標膠固減緩下來。那時在個人和集體的關係里,個人的角色根本就可忽略不計,玩自殺這種個人遊戲毫無正當性。換句話說,那年頭在城市玩自殺都覺得太奢侈,自殺是小資知識分子受不了人民群眾的過度「關心」,身心拒絕改造的懦弱行徑,是那可悲可憐的自尊心在作怪,死也是白死,說不定還會被扣上自絕於人民的帽子,哪裡還敢炫耀說是死於氣節。農村小民命如草芥,誰還敢拿自殺說事要挾?可是一旦政治被視為一種騙局而讓人漠不關心,就如安全閥被徹底扭斷,自殺隨即就會變成一種極其輕易的情緒釋放手段。

那麼,自殺是一種自我解放的表現嗎?在這本書的案例里,大部分女性都是在與老公、公婆或孩子的爭吵後仰藥自盡的。這些行為表面上相當輕率,多是為小事而輕生,死得似乎很不值得,但這裡也透露出一些信息,可能過去能忍的事現在卻不想忍了。中國人一直給人耐勞吃苦的印象,我們過去的政治宣傳也不斷讚揚這種形象,比如小時候看烈士被扎竹籤灌辣椒水,身體就會發生莫名的亢奮反應,覺得自己也想被綁到老虎凳上試試當英雄的滋味,我相信這是一兩代人的心理焦慮。不過在當年傳教士的眼裡,中國人的忍耐吃苦可不是什麼好品性,你本來就落後骯髒,挨打還不叫疼,可不天生就是挨揍的料?因此,自殺也許是不想忍的表現,說得高調好聽點,是一種自由的表達。按照吳飛的說法,此時農村對過日子的態度發生了變化。就拿賭氣和掙面子常導致自殺來說,很可能是成就人格的兩種方式,不可輕易加以否定,這就是進步的表現。

說到過日子,剛看到一本美國人戈夫曼寫的名著《污名》,大體是講那些受社會歧視的群體如何與他人相處的故事。其中幾個案例給人印象很深,在這些案例中,一些帶有生理或心理殘疾的人,當別人有意對他們施與特別照顧的時候,他們反而會有種屈辱感,覺得自己和常人不一樣,會採取反抗和報復的態度作出回應。可是如果真把他們當常人看,一旦超出他們的承受能力,自己又覺無法勝任時,就會頓生挫敗感。

這種焦慮不只表現在「污名者」的身上,常人也會對周圍人的態度表現出過度的敏感。比如吳飛書中茹蕙的故事就屬於因過度敏感而自殺的例子,茹蕙的丈夫和兒子都對她很好,幾乎滿足了她的所有生活要求,因此她的自殺並非是家庭暴力的結果,人們在對此死因不解的情況下,只好給出個犯了魔怔的說法。其實,茹蕙的死與她對生活過度敏感而產生心理緊張有關,也許她對生活的祈盼隱隱超越了一般農民對「過好日子」的常態需求,以至於讓人有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感嘆。現在的大眾媒體拚命鼓吹「平安是福」「平淡是真」等庸俗人生警語,那些不安於現狀的人被排擠到邊緣,自然會產生類似不正常的心理「疾患」。這讓人想起福柯所描寫的「瘋人船」上那昏暗搖曳的燈火,結局只可能是孤獨地自生自滅。

當然,這裡說的「個人覺醒」,也可能恰恰是在一種不太壞的制度廢墟上飲鴆止渴。前幾天還聽一個朋友在會上發牢騷說,到農村做調查,發現孝悌之情早已蕩然無存。一個村子裡,不少兒子輩的人會在老爸家門口放一瓶農藥,意思是你賴著我還不如趕緊喝葯死了算。過去人們說家族制度擁有許多禮儀和對孝悌情感的精緻訓練,似乎能保證家族親情氛圍的延續,對自殺舉動多少能起緩衝作用,但家族中也不乏陰鬱險惡的環境,對邊緣人超越世俗的追求造成壓抑。家族統治對社會的秩序是種維繫,可對人性的完善卻並非總是有利的。這也許是在歷史與現實難以調和的景況下,中國式自殺往往兼具悲劇與喜劇兩種色彩的原因之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