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輯 纏足美醜與女性主體

因為聊纏足這個話題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歷史上大致出現過「戀足狂」和「放足狂」兩種截然相反的態度。當年「戀足狂」與「放足狂」在層層剝掉腥臭刺鼻的裹腳布時,分別品出了「纏事之美」與「纏事之丑」兩種味道。不過,戀足和放足似乎都與被纏的女性無關,她們只是被賞玩的對象,這讓那些持後現代觀點的人大為不滿,於是才有了想超越戀足和放足兩種對立態度的作品。美國學者高彥頤高舉樹立女性主體意識的旗幟,近作《纏足》類似她的前一本著作《閨塾師》,寫得才情橫溢,讀時令人不忍釋手。不過閱後的感覺是,女性的主體不僅沒有從中凸顯出來,反而更有說服力地證明它只有在男性的支配下才能存在。正如書中所引晚清小說《黃繡球》里把地球當雞蛋的比喻,女主角說地球是雞蛋,女子就是蛋黃,男人不過是蛋白而已。可是人們忽又發現,「蛋黃生蛋白」的想法不僅誤中女子只是生育角色的舊式圈套,也不自覺把男女內外有別的傳統分工安排重說了一遍,女性解放又被偷換成了男人喜歡的話題,這實在太讓人沮喪了。

女性主體怎麼在男人的包圍下顯露出來?這是個不易回答的問題,後現代標榜的策略是說古代女性本身就有主體性,所以不需要近代男性替她們解放。比如十七世紀的江南女性就可以走出閨房到處遊歷,沒有太多被壓抑的跡象。以此類推,女性那雙小腳的形狀也並非全是男性隨意擺布的塑品,纏足女性不止是供男人審美的工具,女性自己也參與了使小腳成其美事的過程。於是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出現了,中國所謂後現代歷史故事恰恰都是在拚命證明前現代歷史的合理與美妙,作為對抗現代敘事的最佳手段,「舊社會」的人彷彿要紛紛復活過來控訴「新社會」的劣行。這真是一種中國特色,與西方後現代專門彰顯現代之後的合理性的敘述策略完全不同。

以下我們不妨參與體驗一下後現代思潮觀照下的纏足審美情趣。在後現代們看來,遭遇革命前,戀足是件美事,這可說是個事實,沒什麼可遮遮掩掩的。按老式「品蓮」的秘訣,纏足之美的焦點並非在視覺的愉悅,纏足外在形象多以小鞋的嬌俏示人,小鞋裡纏腳布的腥穢難聞,偏會造就一批騷人憑嗅覺觸摸把玩的癖好。纏足的觸覺之美乃是其核心所在。當年辜鴻銘只在拿捏小腳時才能沉湎於孔聖的偉大,粘上小腳腥穢的妙手才能寫出讓西人驚嘆的國粹文章來。可是偏偏有些不識趣的西醫傳教士,帶著X光機傻傻地把小腳骨骼拍成駭人的醜陋照片四處張揚,甚至造出小腳殘廢的模型到處公示。拿捏小腳時難以言傳盪人心魄的美妙感覺就這樣被破壞掉了,國粹亡矣,與國師聖手已沾不上小腳臭味似乎大有干係,就和中國人喜歡吃臭豆腐和臭鴨蛋,老外粗糙惡俗的嗅覺怎麼理解得了?

小腳外面包裹著的小鞋只是誘發人們產生淫念的前戲,真正的性事需從觸摸開始,先脫掉小鞋,再慢慢打開裹腳布,深嗅徐徐散出的腥臭之氣,再動手或動嘴觸摸品咂,這是「品蓮」的規矩,顛倒不得的。可這規矩讓這幫可惡的傳教士給毀了,科學設備突破了纏足的視覺禁區,當人們直接看到「蓮足」不過是一堆扎進眼球的碎骨濃瘤時,不但完全沒有了性事前戲的快感,也沒有了徐徐解開裹腳布的探險性趣,如此敗興之舉怎能不讓「戀足狂」捶胸頓足。「品蓮」中觸覺帶來的欲仙欲死的快感讓科學儀器構造出的透視影像給強行中斷了,品蓮儀式中由觀、嗅、觸層層遞進的細膩玩味變成了單調至極昭示骨骼之丑的表演秀。這正是後現代女性揭示的一場陰謀或陽謀。比如獻給高彥頤的一段美評就說,她寫了一本對後五四時代文化癥狀的診斷書。「品蓮」與「放足」的美醜之爭即是一個最適合的話題。

對纏足的診斷,按後五四憤青的說法,矛頭當然指向了被洋人洗腦的那些人,因為他們對經過科學透視醜化出來的效果過度重視,天足一旦演成一場視覺刺激運動,反纏足勢必會轉成一出示眾表演。傳教士說天足是上帝給予的,背後都藏有一個隱秘的傳教動機。當然這個洋教式的說法被中國革新者偷偷轉成了一個中國式的表述,叫做「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輕易損毀不得的,這樣說比中國人全沒頭腦地被個洋上帝給洗了腦要好受些。於是在「品蓮家」看來,纏足之殤悲壯得有點像當年清初士人的剃髮,不過這次「蓮粹」不是被滿人夷狄糟蹋的,而是讓洋鬼子給醜化了。

後五四們是否和「品蓮家」完全穿一條褲子,恐怕誰也無法說清,但都取「同情性理解」的路子倒是極有可能。因為老外把雋永雅緻的「纏事」簡化為生理解剖學教程的做法實在是缺少品位的表現。外國人傻到只會拿機器亂照,不懂中國人靠嗅,靠摸,靠嘗,直接使床帷性事達到隱秘溫馨的和諧,那些老外更無欣賞輕移蓮步後展示出婀娜體態的雅興。女子被摸被嗅被品的同時也創造了那床笫之歡的愉悅,絕不是一個簡單被觀看的對象。女性主體就這樣在被摸被嗅被嘗的狀態下被創造了出來。因此,「纏事」之美不是男人的功勞,至少是女性合作的結晶。觸摸之美似乎永遠要大於視覺的美感,由此,纏足也成為女性確認自己位置的一種主動選擇。女性主體就像一種無法觀看的、被他人觸摸和自我觸摸的對象,拚命躲避科學儀器的觀看而回歸神秘感覺的指認,變成一種更為人性化的時髦女性觀。

甚至「疼痛」都被貼上了優雅感性的標籤。「疼痛」變成了為美感付出代價的必經步驟,淚水的飄灑換來了女性主體的尊嚴,「纏事」中的疼變成了獲取尊嚴的歷練。其實,我對以上所表述的「反五四婦女史觀」力圖揭示女性個體的感受和力量一直抱有同情的態度,但同時也有疑問。據說,後現代論者常常把長時段的大敘事比喻為是樹的主幹,主幹常常遮蔽掉葉子的作用,所以後現代不妨刻意躲避它的龐大軀幹造成的陰影,只去描繪樹葉的形狀。不過,單靠描繪無數樹葉的形狀,好像永遠也湊不出一個完整的大樹形象,它的輪廓仍是靠主幹來支撐的。「纏事之美」被認為是男人的賞事,通過女性的感受當然可以參與化解男性的權力,突出女性主體的能動。但我總懷疑,如此理解女性就好像是在樹榦的陰影下描繪葉子的模樣,能夠多大程度上改變男性主宰歷史與世界的現狀?這說法可能有些政治不正確,但卻是個事實,不管是從歷史還是從現實的角度觀察也許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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