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輯 教堂與恐怖

很奇怪,兒時對教堂的記憶幾乎總和一些嚇人的影像連在一起,尤其是黑暗的主色調長期盤踞在腦中,面對那種高聳式的巍峨壯麗,我絲毫沒有神聖仰慕的感覺,反而覺得像魔鬼的棲居地。長大後,讀了一些文學作品,知道關於教堂的陰森想像並非我的獨特感受,基督教文化本身就有威嚴與慈愛的雙重面相,最直觀的就是教堂建築,當人們面對那塔樓高聳的哥特式尖頂,採光獨特的拜占庭式空間,油然而生的恐怕首先是一種畏,然後才是敬。大概因為上帝的形象太高大了,他的陰影也格外幽深莫測,在西方文藝中,教堂里活動的人群也不全是好的,也有邪惡神父、淫蕩僧侶、變態苦修者,瘋狂的舉動與篤信偏執糅合在一起,有點鬼影憧憧的模樣。前不久公映的熱門電影《達芬奇密碼》里的教堂,就分明是個犯案的最佳場所。

我小時候對教堂的恐怖印象,並非文學與電影催化的心理陰影,而是起自某一天看到的一本小冊子,內容大體是控訴美帝國主義殘害兒童的罪行,封皮裝幀很粗糙,微黃草紙的內芯也引不起撫摸的快感,吸引我眼球的儘是通篇讓人顫慄的故事。印象最深的一幕,月色朦朧下,教堂後門開了,一個挑夫擔著擔子出門來,快步溜向墳地,匆匆把一捆捆的東西拿出來,挖坑掩埋,這個舉動恰被一位村民看到了,按鄉民的口述那都是在教堂孤兒院死掉的小孩屍體。一件事對心理的刺激是有限的,可整本書都是活靈活現的殺嬰故事,就沒法不讓小孩子毛骨悚然,效果有點像看恐怖片,終於鬧到晚上失眠。現在我很懷疑這眾口一詞的背後,是被暗示規訓出的口徑,不過在兒童的眼裡,那些撲面而來的故事的確會持續填充著記憶空白,刻板而堅強地把教堂變成了恐怖虐殺的屍場。

後來發現,我這個兒童不過是大鏈條訓育中的一個小分子,妖魔化美帝是當時大伙兒熱火朝天欣欣然干著的事,包括那些大作家、大文豪。曹禺五十年代寫了出話劇《明朗的天》,影射的是教會背景的協和醫院,開場一幕對陰鬱曖昧氛圍的極力烘托,明顯是教堂恐怖故事的翻版,還記得裡面有這麼一句:「人們走進來,立刻就感覺到一種陰暗逼人的冷氣,彷彿在這裡只能談著病和死亡。」這齣劇講一個老工人得了軟骨病的妻子,她的胳膊被綁上盛滿虱子的盒子,成為斑疹傷寒的試驗品,這妻子在曹禺安排的角色里,變成了教堂死嬰的化身。把教堂與死亡直接聯想對位,同樣是當時文藝界製作政治恐怖片的路數,此劇接著講到一個中國老教授發現用於研究培養的田鼠被帶到美國後,渾身沾滿了毒菌,又重新被美機空投到了朝鮮。這顯然是配合一九五二年朝鮮戰爭中的反細菌戰宣傳。

時間到了一九九六年,我有幸跑到兒時印象里撒過細菌、殺過嬰孩的美帝處看個究竟,恰巧還去的是耶魯神學院。因住在一位好心的教友家中,難免要跟他去趟教堂,吃回聖餐。我才知道,啃在嘴裡的那一小塊麵包代表耶穌的體,喝下去的那一小口葡萄酒代表耶穌的血。這「肉」呀「血」呀的基督化身一被吃掉,我似乎又聞出了點教堂殺嬰的味道,當然殺嬰的場面不可能真出現,倒是那儀式的莊嚴讓我剎那間感動得發懵,遭到這番震動後,差點當場舉手絕志入教。我之後又跟著去「查經班」,班裡幹什麼職業的人都有,大意是對照《聖經》里的某句話檢視自己什麼時間什麼事情做錯了,心想這不是搞靈魂深處鬧革命嗎?宗教信仰變成了道德拷問,可真是中國教徒的特色呀!這下我可坐不住了,想當年我也趕上過「文革」的尾巴,到了這美利堅自由樂土,還得重入「鬥私批修」培訓班回爐自虐?於是剛想絕志的那隻手又悄然放下了。

雖然差點舉手絕志,讓耶穌的門徒給收了去,後來又有逃出「查經班」的尷尬經歷,不過心裡終於得到一絲安慰,畢竟驗證了教堂不是殺嬰的地方。事後猜想,教堂殺嬰的恐怖想像除了成為反帝政治課的生動素材外,實源自民間的歷史記憶。我曾看到一本書上說宋代南方的蠻荒地界里盡出些怪人,他們作弄妖法勾走某人的魂魄後,那人就像換了腦子,可當鬼來使喚,去偷盜別人的東西。還有個說法是那邪術只要殺掉某人,摘取心、眼睛這些部位配成藥物就可以治病,特別是兒童多被作為獵捕對象。清代筆記中據說還有多少只兒童眼睛可以練出多少白銀的精確記錄。也可能類似的事情發生得太多,大清刑法就開始規定,一旦捉到此人一律寸刀剮死,給的罪名叫做「採生折割」。

洋鬼子經常被誤為搞「剖腹挖心」的勾當和福音堂的構造有關。關起門來陰森森地把耶穌(儘管是象徵)的「肉」「血」吞到肚子里,出來後直眉瞪眼地到處打碎偶像,不拜祖宗,難怪要招鄉人喊打。育嬰堂黑夜裡往墳地挑屍其實不是什麼怪事,據說國人辦的育嬰堂死亡率同樣高,可一旦和教堂的陰森色調沾邊,恐怖的心境就會無窮放大,再加上教堂辦的診所醫院裡做外科手術,幾個穿白大褂圍著大口罩的人只露出一雙眼睛瞪著你,活像送喪隊伍里的抬棺人。

傳教士被疑為「邪術家」不是沒有理由,西醫用藥水泡心臟肝肺做標本,這般肢解屍體讓人聯想到水滸綠林中孫二娘開店時對待上門客人的辦法,直接拖到後廚剝凈沖洗開膛。攝影機鏡頭一閃居然照出活人的影子,那鏡頭的製作自然猜想是小孩眼睛堆砌聚光而成。這使洋人覺得特別委屈,晚清的文書記載,當鬧義和拳時,一座教堂被燒,在法國公使的一個外交照會上赫然出現了「採生折割」的字樣,那照會大意是說我們給中國人帶來了慈善,卻被認為是殺嬰兇手。我心想,那洋人公使向清廷大吏抱怨時肯定不會順嘴溜出這個詞,一定是哪個中國刀筆吏所為。在感嘆這用詞準確貼切的同時,我卻突然瞎擔心起來,覺得這文字高手完全不管這動詞背後的恐怖意味早已積攢了數千年,用得如此精當是否反而增加了國人對教堂的恐怖想像,導致這照會的作用適得其反呢?事實到底如何,反正我沒考證過,大家倒盡可以發揮各自的想像力猜一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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