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輯 中國有中產階級嗎

中國知識界經常亂撒癔症,問出一些很傻的問題,比如「中國何時會出現『中產階級』」。因為有人聽說,西方有一幫叫「中產階級」的人當年老躲在幽暗小巷的咖啡館裡,嘴裡品著咖啡,手裡耍著筆杆子操弄報紙密謀造反,結果居然搞成了,貴族和皇室都給弄下了台。報紙的作用之大,到十九世紀仍很顯眼。本雅明說,巴黎的咖啡館裡經常擠進一些付不起八十法郎高價訂閱報紙的人,圍在一起搶讀一張報紙。西人後來給這造反的發源地(包括小酒館和街壘)冠上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公共領域」。法國大革命恐怖時期,街上到處閑逛的人都神秘兮兮,形跡鬼祟,有點密謀者的味道,既像面目可疑的偵探,又像微服私訪假裝閑散無聊的君主。十九世紀的密謀家也常蝸藏在小酒館裡議論造反,灌飽了黃湯才上街壘去流血鬥毆,巴黎幽暗詭異的煤氣燈若隱若現的光亮,特別適合閑逛者走來走去,當電燈粗暴地把街頭暗角照亮得燈火通明時,巴黎街頭煤氣燈那明滅閃爍的味道消失了,中產階級徹底墮落成了食利階層。在本雅明看來,中產階級並非有錢就能冒充,它是一種「造反文化」的產物。

於是有人笨笨說了句,咱們也有茶館呀!但好像沒人聽說,中國最後一個皇帝是幾個愛耍嘴皮子的茶客給喝下台的,茶館可能是草莽英雄狂飲抽瘋的地方,即使造皇帝反也是想取而代之,和中產階級摘掉皇帝腦袋的做法毫不相干。當下中國咖啡館裡坐著的人,倒是不少可能擁有「中等資產」,他們有房有車,閑來打打高爾夫球,露一手疑似(這是禽流感流行時的常用語)某書法家的毛筆字,一般有閑者修個貼金包銀的澡堂,泡在池子里談生意,更有閑者在商務會所弄個票房,搞些吹拉彈唱的玩意。這樣看來似乎真有些模樣了,但這模樣既不顯得特別有文化,也沒有造反的打算,和當年的中產階級無關。

近讀費孝通《中國紳士》,發現中國鄉村裡當年倒是散存著一些疑似中產階級的人群。「紳士」的出現是和貴族相對立的,這是疑似中產階級的第一點。在紳士出現以前,流行的是分封制,權位就像塊蛋糕,卻肥水不流外人田,皇帝只管切給他的親戚吃,私下裡全包圓了,底下人要想染指王位,變成皇室的一員,就像女人要變成男人一樣不可能。封建制一完蛋,任何人都有可能當皇帝。科舉是個途徑之一,為什麼唐宋以後鄉村才大量出現「家族」,而且越來越紅火?因為唐以前一提家族,指的都是貴不可攀的大戶人家。一旦草根里冒出家族就等於看到了改變出身的希望,只要大夥合力拚命攢錢,把一個人推上去考學做官,回來不只是耀祖門庭,還可積累財富,朝廷里若沒人,在鄉間守住錢財就很難了。家族管理財產和組織也有一套,不僅有公共的族田、專門的祠堂,還有供祭祀祖先用的祭田,通過祭祖訓化家族的意識。族裡還可能配置學田,讓小孩子們專心讀書。

研究華南的英國人科大衛竟然乾脆說,家族就是個現代公司,族長就像老闆,理財組織選人樣樣操心,至少運作起來後的複雜原理極其相似。記得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他在人大演講時,居然就大咧咧地擺出「家族是個公司」之類的題目,聽起來似乎把兩個完全不搭調的東西硬揉在一起,好像有那麼點嘩眾取寵之嫌,最近其新著《皇帝和祖宗:華南的國家與宗族》出版,全書張揚的還是這「公司觀」,捧讀之下倒是有幾分讚許,而操縱「公司」的骨幹就是紳士。這是疑似中產階級的第二點。

紳士在朝里當官不是終身制,而是上下流來流去,當官時在城裡拿俸祿,辭官後到鄉下當紳士,有點像公司里的聘任制。在朝官員一旦到期不能靠血緣關係賴著不走這一條,真是讓西方人羨慕得要命。有人竟說,只有中國才出現了柏拉圖嚮往的「哲人王」。當年西方為此掀起中國熱,據說伏爾泰就是看中了中國紳士當起平民來個個自覺瀟洒,覺得法國貴族都不那麼厚道,總是腆著臉賴在位子上不走,不給像自己這樣的底層紳士讓位。其實,老外也很功利,等到這些紳士(後來叫作「資產階級」)真掌了權,就翻臉不認人,比如法國大革命後那些曾說過中國好話的洋紳士,一旦得勢就狠批中國,把中國說成是東方最暴力專制的國家。寫過《論法的精神》的那位孟德斯鳩更把中國說得一團漆黑,中國紳士為此無緣無故當了一回法國中產階級搶奪君位的炮灰。

紳士疑似中產階級的第三點是他的自治色彩。按費老「皇權不下縣」的經典說法,中國縣級以下都處於無政府狀態,他用了個詞叫「無為」。犯了法,官不理,靠調解,家族甚至可以用私法殺人。等到現代官場收稅的籬笆築到了每家門口,好日子就結束了。從此「雙軌制」變成了「單軌制」,一切由國家承包,家族破毀成了紳士的夢魘。

紳士疑似中產階級的第四點是他有自己的文化品位。中國紳士當官時住在城裡,拿著俸祿。退休後最愛住在景色秀麗、環境幽寂的小城鎮,就是城鄉結合部一帶。那些江南小鎮,離繁華都市並不遙遠,不像歐洲的城鄉那般差異巨大,即使鄉下到處綠草如茵,貴族卻把自己圈在城堡里,和鄉民隔絕。中國縣級以下的小城鎮人口總數常多過縣城,青山綠水環繞左右,景色宜人,生活舒適方便,坐享城鄉兩邊的好處。紳士當然得有點錢,否則買不起房子圈不了地,但鄉下有錢人的回報機制是良性的,有錢不但要修橋鋪路,還要建書院、興祠堂、印族譜、刻儒典。那些沒有走功名路線賺到錢的商人,常常自慚形穢,比如徽商,覺得自己特沒文化,於是到處積極刻印儒家經典,做些蓋園養士的風雅活計。江南滿眼遍地的藏書樓,有相當多是徽商蓋的。

紳士消失後,現代作家還在繼續編織行將破碎的小鎮之夢。郁達夫在上海成名,卻一個勁地痛罵它是肉慾橫流、精神糜爛、犯罪公行的「魔都」。豐子愷形容石門灣小鎮的詩趣畫意,也用的是「小橋、流水、大樹、長亭」這樣酸掉牙的筆調,還說哪怕以秦始皇的阿房宮換自己的書房「緣緣堂」,也堅決不幹。即使如亂世梟雄袁世凱,政治失意後,悠養怡情的首選仍是家鄉小鎮,他在河南漳德北門外的洹上村築園隱居,其中遍置果、菜、瓜、桑等。《東方》雜誌上曝光的那張袁翁垂釣圖,雖已用來證明袁氏大行韜晦之計,卻也暗示出,如政局無法逆轉,陶醉小鎮風情也不失為一個棲息終老的選擇。

紳士當然少不了女人相伴,其紅粉知己多處青樓,頗識閨中雅意情趣。按現代分類雖皆可歸入「性工作者」,兩者卻在色藝修養上品階早分高下。高層點的青樓女子周旋於士林,總是妙語連珠,極盡文采,不像後來被傳教士和社會改革家貶低成沿街拉客的肉票、性病傳染的媒介的近代城市妓女。且不說晚明柳如是的風華絕代,即如秦淮河上的李香君和董小宛,也是情辭聯署一來一往的好一番測試登門而來的雅士,才肯以身相許,結識的全是一時之選的文壇領袖,正如歐式沙龍里缺不了俊俏優雅的女主人。假設當今大學文學系教授要想去買個詩酒風流,恐怕也許早因對不出聯語被痛扁出門了。

青樓女往往在節氣上不虧士人,如明末清軍鐵騎直指南都,柳如是與錢謙益相約投水殉明,船行至湖上,錢老以手試水,心中一凜,幽幽說道,水寒徹骨呀!若按蒙太奇的手法,錢老英烈的自殺身影突然切換成掉頭泊岸時那船頭隱隱閃現的柳氏黯然眼神,名士的臉這回真算是給丟盡了,儘管陳寅恪說錢老忍辱含垢,圖謀復興,可嘆可敬,如果他仍還有苟活的理由,我猜也是在柳豪傑略含鄙視的眼光俯視之下,眼皮子實在抬不起來。看來在江山易主的關鍵時刻,江南第一名士的偷生映襯出的,反而是知己紅顏的凜然。

紳士不願待在城裡,老往鄉下奔,意味著城市的人群向下流動,不斷給鄉村注入活力,這是科舉制的功勞,入朝當官只是個門面,終老還得靠鄉下的積累,於是邊緣小鎮風情自然沾染了城市的富足閑適,又沒有它無度的奢靡煩囂。這些人生活太閑適了難免招人吃醋,近代革命造的就是這幫人的反。毛澤東好像說過,什麼叫「革命」,就是農民終於可以在富家小姐們的床上滾上一滾。滾來滾去,最後是紳士滾出了鄉村。新型教育也幫農民滾跑了紳士,近代以來的新教育只管城裡人,科目訓練也都是讓學習者準備留在城裡的,不像科舉的設計雖總為當官的人著想,卻預留了鄉村人才的儲備,比如考不上進士、舉人,沒機會入城的秀才,就沉澱在基層當起了紳士,也許比不上那些在城裡當大官衣錦回鄉的老爺,畢竟也是頭上戴著儒冠,可以免徵徭役的上流人物。革命讓紳士滾進了城裡,儘管他們西裝革履,成為疑似「小資」,卻猶如斬斷了上下流動的源頭活水,活水流不到,鄉間一路蕭索下去,自然變成了文化空巢,小鎮風情的記憶猶如老照片里的模糊影像資料,中產階級的覆滅也就隨著革命的進程開始了。這段故事的發生與西方資產階級革命促成中產階級誕生的歷史演變過程恰好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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