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輯 英雄為什麼總是做不成完人

上世紀五十年代朝鮮戰爭過後,中國湧現出很多以此為題材的文學、電影、樣板戲等主旋律創作,《上甘嶺》中「一條大河」的歌聲紅遍全國,這場戰爭似乎印證了「這是強大的祖國」,讓多少國人油然而生豪邁之情。讓我好奇的是,老美到底是怎麼看他們所說的這場「韓戰」呢?最近忽萌懷舊念頭,翻檢老片,發現美國著名導演劉易斯·邁爾斯通就曾拍攝過一部號稱美式《上甘嶺》的影片《豬排山》。這部電影的主角克萊門斯中尉由老牌影星格里高利·派克扮演,不用說,他老人家那張俊臉果然把美國英雄扮演得帥氣迷人。片子開頭已是板門店談判前夕,美軍攻上豬排山高地,志願軍火力不支,被迫轉入坑道作戰,這段與《上甘嶺》的情節似乎沒什麼兩樣。很快志願軍沒了蹤跡,坑道主人換成了美國大兵,一位馬來人長相的志願軍翻譯伴著美式靡靡之音,用蹩腳的英語向美軍喊話,說還剩下四十五分鐘,如不投降就一個不留格殺勿論,原來美軍已陷入志願軍的反包圍,儼然處於四面楚歌之境。當殘留的二十五名美國大兵昂然屹立,準備慷慨赴死時,號角響起,援軍趕到,共軍逃遁,美軍獲勝。

《豬排山》片頭字幕說本片沒有任何虛構,是根據真人真事改編。在中共戰史上,這個地方被稱為石峴洞北山,一九五三年七月六日至十一日被志願軍二十三軍六十七師成功收復。如果這個記錄是真實的,那麼這片子結尾就純屬虛構,與史實無關。電影雖然反戰主旨明確,但克萊門斯中尉率領的連隊為了奪取「不重要」的豬排山付出了一百多人的傷亡代價,將勝利賦予他們,可以使電影結尾不會過於灰暗。其實《豬排山》的導演一九三○年正是以反戰電影《西線無戰事》獲得奧斯卡大獎的,何以《西線無戰事》能對戰爭的殘酷和生命的無謂犧牲表現得那麼徹底,而《豬排山》卻偏要留個光明的尾巴呢?畢竟前者的主人公是一戰中的德國士兵,表現別人的歷史總比表現自己的歷史輕鬆得多。

不幸的是,歷史學家大多時候都會站著說話不腰疼,一旦關係到自己,大到國家、黨派的歷史,小到家鄉、家族甚至個人的歷史,立刻腰疼得要命,腰疼得客觀不起來了。胡適博士說歷史乃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應與此大有關係。在某些史家那裡,歷史中的英雄人物的確猶如他們手中的提線木偶,常常扮成「道德英雄」和「政治流氓」兩副面孔輪番上演。

最近蔣介石日記陸續公布,一時揭秘蔣公真相之作大熱大賣。須知台灣蔣家自覺結束威權統治後,蔣公漸失「偉人」光環,一度門庭冷落車馬稀。這次「再發現」的熱火燒得夠旺,卻帶些邪氣,邪在某些史家狗仔隊專喜揭披老蔣的隱私。有獨家爆料說,日記中蔣公看到某客人妻室年輕貌美,遂怦然心動,馬上又自警稱「戒之,戒之」,專揭此疑似半黃的段子無外是說蔣公雖有修養,卻難藏內心虛偽。又傳言說能在原版日記中窺出老蔣謝頂變禿乃是嫖妓沾染梅毒的徵象。

這類獵艷式記史和往年謾罵蔣介石的姿態大有不同。記得當年上現代史專題課,一位師尊時不常會用帶著南方口音的輕佻語氣哨出一句,「蔣介石這個小流氓」,專等引起班裡同學一陣會心的鬨笑後,他才得意地進入正題。我們這些學生輩心知肚明,那嘲弄明為調劑課堂氣氛,含義卻是和當今窺視老蔣生活八卦的路徑不一樣的,那時的蔣介石猶如人人可誅的「國賊」,師尊蔑視他,骨子裡有股子政治正確的底氣在支撐著,是真把蔣公當了嘲弄的靶子。如今滿街的解密文本,皆如輕飄難測的街頭俚語,這也難怪專揭名人隱私與沉溺鉤索吃喝拉撒眾生相幾乎快成了新文化史的獨門絕技,聚焦蔣公劣行似乎也是最易把俗陋鄙語攀附到文化史解密名錄中的捷徑。

這倒使我傾向於嚴肅了,讀黃仁宇那本《從大歷史的角度讀蔣介石日記》,從中獵不到什麼「艷情」,也找不到老蔣嫖妓的證據,且使用的日記多為秘本公布前的材料,時間只及抗戰後一段歷史,這些缺乏獵奇私密性的史科似乎會使揭秘狂們大失所望。不過我對此書總有一種信任,這信任一方面可能來自黃仁宇當年遠征軍履歷,包括他腿上曾挨了日軍一槍的那份可靠經驗。這事就記在那本《緬北之戰》的回憶錄里。另一方面黃仁宇仍能把蔣公置於「大歷史」的思索視界內,避免了「小流氓」式的政治謾罵和「梅毒控」般的陰暗心理。在黃仁宇的眼裡,即使蔣介石是從「神」降為「人」,也是時勢牽動催逼所迫,由不得個人做主,換個人未必不如此,也未必比他做得更出色。只有如此解讀,方能避免書生意氣式的道德指責。

即如某些文人所指摘,抗戰中的蔣介石仍實行的是人身政治,似乎濫用私情組織行政網路,軍隊也靠黃埔的嫡系維持,遂無法形成現代民主體制。面對此非議,黃仁宇倒是反對借用理性大作條縷分析,因為其預設結論貌似合理,實則都是陷阱,而應以綜合各種歷史複雜條件為思考前提。比如常人總覺得蔣介石身處其位就應該怎樣怎樣,完全無視其身遭複雜處境時表現出的無奈、堅忍與斡旋能力。當時蔣介石缺乏漸進構成的上層制度的有效支持,更無下層的社會變革基礎,於是在草創軍隊時不免牽扯湊合,只有在黃埔階段尚能責成部下按革命精神規訓自己,北伐後主要靠收買軍閥將領擴張軍隊數目,中原大戰後更接受軍閥雜牌部隊形成內外圈的平衡態勢。

上個世紀二十年代的中國並無中央政府主持政局,有點像東漢末年的天下大亂,三國人物角逐中原,各覺自身扛起的都是道義的旗幟,至少門面上紛紛自詡如此。軍閥本就是從狹窄的地域利益出發構造人際關係,權利義務的觀念馬虎,忠厚誠懇的需要佔先,相互之間猶如三國演義時的兄弟相待相守。故蔣要統攝地方勢力,只能依賴農業社會人與人直接交往的雙邊框架,參與這輪盤賭博,不可能持有商業社會的多極組合關係,通常「有面子」和「無面子」的考量超過紀律與階級服從的習慣,這種關係在抵抗外侮時恰恰最容易在短期內奏效。人們多詬病蔣利用私人關係辦事,如武漢作戰時,曾直接電令孔家以私人賬戶採買軍火,致使價值數千萬元軍械設備的添置,就如鄉人托親戚進城購買衣料鞋襪這般隨意,但不如此行事,中國軍隊的有序補給便幾無指望。更有老外如史迪威譏諷蔣介石像個「苦力班頭」,魏德邁也稱他敏感直觀猶如女子,但放在中國的現實境況下,不如此又該如何呢?這些習性未必都是弱點。

國民黨立黨之初就揭櫫三民主義,希望民族、民權、民生齊頭並進,不容偏倚走形。但遭逢抗戰危局,民權民生的期許目標立刻變得遙遙無期,無暇兼顧,中國被迫以三百萬裝備簡陋的兵力與日寇做殊死決鬥,民族主義突顯出來,變成了必須首先高舉的旗幟。如果再設想得悲慘一點,正是因為沒有民權民生漸進改善的強力支持,蔣手裡能動用的才無非是三國式哥們義氣這點本錢了。

我有一次下鄉,住在學生家。時逢春節,家家晚上九點之前屋門皆大敞,農村多同姓村,泛泛說起來全村人都應算是親戚。學生家中從早上起就不斷有人跨門而入,坐下聊天不走,如談性濃厚喝起酒來,女主人就得下廚做幾個小菜。一天下來,大大小小擺席吃酒有數次之多。我從中體會到農村女人辛苦不易,更是覺得喝酒閑聊變成了人際交往的潤滑劑,疏忽不得。如此想來,蔣公勸住這諸多異姓兄弟聯手為抗日搏殺,恍如這連軸轉的應酬,才換來一時抵抗的殊死風節,也算不易。蔣既為關係中軸,抗戰時期缺乏一個適當的架構去支持數百萬大軍及應有的文官組織,他只好以一人之身去填補這個縫隙,權起潤滑作用,他兼職過多,難免給人獨裁者的印象。但黃仁宇不同意以法西斯的名號概括其行徑,理由是現代中國畢竟與西歐式的歷史演進程序有別。

其實某些文人簡單認定蔣介石操控政局只靠上海灘那點耍流氓的哥們兒義氣,那可就錯了。蔣介石進行社會動員沒少用「精神勝利法」,有時並不乏死打硬扛的勇氣。他的日記中曾出現這樣的字句:「今而知革命心理皆由神秘勢力與感情作用以成者,而理智實極微弱條件。」蔣介石崇拜王陽明,講究「靜敬澹一」的新儒家功夫,如果僅視他為上海小流氓,就很難解讀其寫下「雲海雲山雲頂寺,道天道地道中人」時的心境。

隨後他又信了基督教,這讓後人對他的真正信仰到底為何摸不著頭腦,這也是黃仁宇提倡應從綜合而非分析入手理解其思想的原因,因蔣常為環境所逼,信仰只好帶有折衷主義的駁雜應變成分,以至於搞不清他的「靜默」時刻哪些屬於陽明學,哪些屬於基督教。日記中載他早課「體操十五分鐘,讀《聖經》一章,靜默三十五分鐘至一小時,禱告約五分鐘」,晚課「靜默三十分鐘,讀《荒漠甘泉》一章」。不過,以精神激勵將士赴死如儀則是常課,其中又摻雜著大量功利的考量,有時難免被視為苦肉計。當年蔣介石把最親信的教導總隊全部耗用於淞滬和南京戰場即是例子,教導總隊裝備一流,身材均按一定尺度錄用,最後在戰場上拼個精光,他正是想藉此昭示自己的抗戰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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