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輯 糟蹋人的藝術

最近聽說,天涯論壇上有所謂「明粉」和「清遺」之爭,顧名思義,「明粉」是捍衛明朝的一幫網友自封的名號,「清遺」不用說是清朝的辯護人。「明粉」攻擊清朝的專制暴虐,「清遺」則痛批明人的慵懶誤國。各執一詞,各有道理。本文不擬加入這場口水廝殺,只想通過觀察一則發生在清代的文字獄案件,試著解讀一番士人由明入清以後心靈深層的變化。

上海書店一九九九年重印了故宮博物院收藏的一本名為《名教罪人》的詩集,這本詩集的內容看上去荒誕怪異,不是文人雅士唱酬應和之作,而是數百人齊聲唾罵一人的「批判」詩歌總集。通篇全是詞意雷同、恣意謾罵之語,立意、措辭和主旨幾乎一致,每一首詩都與文采雅意毫不沾邊,字裡行間都是刻意撮合與誅心斧鑿的痕迹,完全算得上是一株千古奇葩。

什麼人竟能獲此「殊榮」呢?披覽這些清朝的「批判詩詞」之餘,我感到脊背微微發冷,不禁遐想,這被罵之人在唾池沫海之中到底被活活淹死了還是僥倖爬上了岸?似乎並沒有此人最終去向的歷史記載,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沒有因此羞憤自殺,而是含辱忍垢地苟活了下來。於是我又不禁感嘆,此人心理承受力真乃世界一流,如在明代,恐怕難見這般心境堅忍的士人。在我的印象里,明代好像根本沒有出現過類似的奇書,那士人也就沒有做此忍者的機會。在「清遺」看來,我這番話好像語含譏諷,分明是明目張胆引「明粉」為同調,為了避免誤解,且容我單單拈出「氣節」二字,緩緩展開,討論一番,看能否說出些道理。

據說,明末太監在一個孤本日記中披露了崇禎皇帝弔死煤山前的一段感嘆,意思是說,我孤家寡人到了這步田地,全是周圍大臣造的孽。崇禎多疑嗜殺,在位時間雖不長,已走馬燈似的讓近二十位督撫腦殼搬了家。怪不得闖王的大順軍進了城後,自殺殉節的高官少得可憐,投大順軍的人數卻多過幾倍。不過,由此斷定明代的文人貪生怕死,好像有些說不通,因為隨著崇禎帝駕崩的消息沿著運河傳到江南,世間隨之掀起了一波慘烈的自殺競賽,一些官員和士人相互攀比著,看誰死得激烈、死得花樣翻新、死得別出心裁,所以有人形容晚明士風戾氣灼人,意思是貴為皇上的崇禎帶頭拼得一死,芸芸士子哪裡還有苟活的理由,這意念風生水起,一下子把大家的腦殼都燒得變態怪誕,形同魔障。

一旦輿論蜂起,士林霎時瀰漫出一股怪異的味道,好像偷生下來很難很難,決絕赴死或殘喘瀕死之人倒是彷彿找到個心安偷懶的捷徑。江南有個怪人叫祁彪佳,死前留下遺書說了匪夷所思的一串怪話,大意是說,我很難過,選了死亡這條容易的路,我是在逃避,活著的人真是太不容易了!這話猛聽起來好像有點裝,其實都是真心話。生死節義觀不是本文的話題,我感興趣的是,士人紛紛以風厲赴死為榮,卻又感到,不得不死多有苦衷,那麼死易生難到底意味著什麼?

晚明士人大規模地跟著崇禎爭先赴死,似乎以愚忠做解釋很直捷,卻最無聊。時人說是明朝養士三百年結出的果子,倒是有點道理。明朝君主對士人當然也犯狠,否則不會有廷杖的發明,常常當場扒下褲子把屁股打得血肉模糊,羞辱得你哭天搶地、痛不欲生。但明朝君主也是出了名的倦怠政治,所以那些不識相的士人儘管當庭受辱,屁股打開了花,可就是死不改悔,夠狠夠毒的諫言放在摺子里還是流水般照上不誤,弄得皇帝還真沒什麼辦法,因為他多少做到了對此不以為意,但還遠非毫不計較。你只要看看海瑞的那股子傻拙勁就知道了,到清代這類人卻絕了種,這就是明朝士人和皇帝的可愛之處!上摺子,打屁股,再上摺子……如此相互折磨,循環刺激,氣節想不積攢起來都難。

都說崇禎的哥哥熹宗是個好木匠,木器活兒做好了,天下卻丟了。可你還是要看到,儘管他弟弟崇禎沒學木匠活兒這門手藝,好像只會虐殺大臣出氣,可還是有人追隨著他共赴黃泉路,那在生死線上的凜然決絕,不是簡單用愚忠二字就能解釋的。有句譏諷明人赴死的對子,「平日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不少人當它是明人亡國理由的最佳總結,卻極不公平,我更認為這是清人的陰謀,為的是給自己滅明找個借口。且不說把亡國歸結為明人的節氣泛濫是為閹割異端思想找理由,從清朝士人只會挨板子,摺子里硬氣的話一句沒有,就可知清朝皇帝為人不厚道。乾隆爺曾發過一記狠話,大意是說,前朝政事靠宰相,那還要皇帝幹什麼?我們知道清朝是沒有宰相的,諫官也形同虛設。既然如此,士子要放言高論自然只有挨板子的份兒,可最慘的是,劇痛之後便徹底滅殺了你上摺子罵罵人的念想。由此你就知道清朝皇帝為什麼總是譏諷明朝士子,因為他們總顧忌文人挨板子後提上褲子還敢繼續罵人,可見他們心眼小得如此可憐!這樣看來,清初有一幫文人也跟在皇帝後面罵明人無恥,就有些過分了。我惡毒地猜想,大概是嫉恨明人挨了板子還有機會罵人吧,因為到了大清,挨了板子還罵不出口,憋屈在心裡,那個難受勁可想而知。

士林行為失節在清代數不勝數。清代皇帝在肉體上使出的懲罰招數倒是沒有比明人長進多少,唯在心靈的摧折上更勝一籌。他不是不給你申言上訴的機會,不會動輒揍你,讓你直觀感到肉體的疼,陰毒刻厲的地方在於,你抗言申辯之後,會想方設法讓你自慚形穢,後悔不及。經過誘導教化,你就像美國科幻片《蝙蝠俠》里的怪人,手掌自然變成了致命的武器,比如像廷杖,不過打的不是別人,而是一臉真誠地扇起了自己的嘴巴,那情形就像大糞澆到頭上還以為在洗熱水澡,一臉扭曲的舒服相。

話說到此,我們終於可以明白明末死易生難話題的微妙之處,明末義士的遺言還有「守先待後」,光復明室的浪漫想像在,所以覺得活下來的人肩抗的使命更重,實現更難,可是到了清朝,那些苟活下來的士人真是活著比死了還難受,不信你就看看那本《名教罪人》里到底說了些什麼。

清人摧折心靈的著名例子有曾靜案和錢名世案。曾靜策動大清總督岳鍾琪造反,本應以反賊的罪名梟首,腦袋早早掛在菜市口的旗杆上供小民們觀賞,可這位仁兄被關在獄裡一年後,居然心悅誠服地自願當起了雍正思想宣傳隊隊長,跑到自己的家鄉湖南支起了地攤,耍猴似的當眾作踐自己,痛哭流涕地傾訴皇上的恩德。面對此情此景,你不禁要對雍正發明如此的洗腦技術高聲叫絕。對錢名世的處置更具機巧妙思,秘訣全在《名教罪人》一行行詭異的詩句里。錢名世粉墨登場扮上「名教罪人」這個男主角,那些官僚詩人全是給他配戲的。錢名世成為詩集的歌詠對象事出有因,他曾寫詩拍大將軍年羹堯的馬屁,說他是「從天鼓角漢將軍」。因年羹堯當時是雍正的紅人,雍正硃批中還有「朕實不知如何疼你」這樣肉麻的話。錢氏自以為得計,相信附和著捧捧皇上的寵兒,也沒準會被皇上他老人家看中,加恩疼上一下,結果,三年以後當雍正硃批中出現年羹堯是「禽獸不如之才」的說法時,錢氏的噩夢也開始了。年羹堯因功高震主自殺,錢氏牽連其中,背上了污損名教的罪名。

讓人沒想到的是,雍正糟蹋拍馬的人比虐殺造反的人還有心得,這就讓清朝士子活得不那麼舒服了。雍正親書「名教罪人」四個大字,命人掛在錢名世家居堂前,每天來迴路過徒添羞辱之感,皇帝還不時讓當地官員跑到家裡檢查,看是否大匾一直掛著,否則便嚴加治罪。惡作劇到此並沒完,雍正還發動朝中三百八十五個官員寫詩謾罵,滿朝文武幾乎人人挖空心思、操筆誅伐。此舉雖近於遊戲,可雍正卻把兒戲當正經話來威脅說,朕君臨天下,一顰一笑,天下人都看著呢,「故內外臣工有賜以匾額者,非僅勉一人,欲使大小臣工各思淬勵,以盡臣職也」。意思是說,這匾額可不是給錢名世一個人掛著玩的,只要誰稍不警懼,哪天一早醒來,就會發現自家門前掛起了同樣一塊牌匾,眾愛卿可要小心了。

下面一段話更刻毒得讓人膽寒,「蓋欲使天下臣工,知獲罪名教,雖靦顏而生,更甚於正法而死」。意思是一旦犯了這罪,定叫你生不如死。明明是耍人整人,還故意說賜匾賦詩是「黜惡之典」,這場讓人臉面掃地的儀式表演,硬被裝點成雍容盛典。還警告大臣說,誰膽敢視同兒戲,就要如何如何……結果後來還真有大臣被吾皇視為「兒戲」給發配充了軍,想來不只是詩意太過拙劣,恐怕還是糟蹋人的想像力不夠水準的緣故。

羞辱表演還沒有結束,詩詞經皇上審閱後,全部送交錢名世本人,讓他自己掏錢刻印。話說到此,可知當雍正的臣子心裡有多憋屈,這幫文人估計只有考科舉時碰上過命題作文,沒想到這輩子又逢皇上祭出恩典,特准再秀一把文采,可惜這罵人的命題作文哪裡那麼容易秀出花樣,滿朝文武憋不出像樣的詩句,只好不無害臊地自我安慰說,雖然那歪詩看上去「辭采質陋」,卻都是發於天性。這話說出口時似乎沒人覺得不要臉,他們還發明個好聽的說法叫「名節自防」,在我看來,不妨叫作「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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