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輯 為什麼有人要為秦檜翻案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為秦檜翻案這個標題是我虛構的,要為中國歷史上頭號大漢奸辯解幾句,不但膽子要足夠大,還得心臟夠強,否則即使不至於性命不保,晚上家裡那不結實的幾塊玻璃也難保不碎碎地掉上一地。即便如此,最近偶爾翻檢周作人文集,居然發現一篇題為《岳飛與秦檜》的雜文,開頭便說,當年的南京市政府要查禁呂思勉編纂的《自修適用白話本國史》,因為裡面大講南宋大將召集群盜為兵,導致軍紀敗壞,諸將驕橫,其中就列有岳武穆的大名,秦檜堅持和議,倒是像負責任的愛國行為。這話說出來膽子可真不小,怪不得要被查禁,這還是民國二十四年的事。前幾年也有人貿然發問:被秦檜整死的岳飛爺到底是不是「民族英雄」?立刻掀起一陣風波。在某些民族主義者眼裡,這改寫稱呼可是原則問題,幾乎和給秦檜翻案沒什麼兩樣。

說岳爺不是「民族英雄」倒也並非空穴來風,儘管岳爺在世時常常泡在帳篷里看大漠孤煙、長河落日,動不動就做著兵刀舔血、馬革裹屍的雄渾大夢,嘴裡壯懷激烈地不停喊著要渴飲匈奴血、馬踏賀蘭山,可「民族英雄」的帽子戴到他頭上還是怎麼看怎麼不合尺寸。「民族」的稱呼本是後起的現代人說法,所謂「民族」是組成現代國家的一個要素,古代沒有「國家」概念,自然就不可用「民族」一詞形容漢人和他們眼裡的那些「野蠻人」到底怎麼相互區別。況且岳爺口中念念不忘要剝皮喝血的「胡虜」後來搖身一變成了滿人,再後來竟又坐了中國的天下,成了漢人的主子。主奴關係雖是貌合神離,滿漢一家畢竟是喊得世人皆知,滿人自然沒理由把自家兄弟姐妹都看作是「國家」的敵人,連漢人都不好意思舊事重提,拿當年岳爺痛滅金人說事,滿漢相爭頂多有點像家裡人鬧彆扭。時光倒推回去,那大宋對金人稱「侄」稱「臣」,雖然這名分像被逼無奈硬給安到頭上,彷彿腦袋按在水盆里嘟囔出來的聲音,暗地裡拚命掙扎較勁,但畢竟不是現代版的國讎家恨。

是和是戰,自古就被認定成辨別忠奸的界線,好像主和者必是奸臣。奇怪的是,老百姓嘴裡發出的往往都是反戰的聲音,比如杜甫《兵車行》里的遠征圖景,灰濛濛的滿眼都是軍士饑寒交迫,白骨荒埋塵沙,知識分子倒是始終血脈賁張,滿嘴不忘高喊主戰的調子,完全沒工夫計算戰爭消耗和成本得失,只是把道義的呼聲標舉到一定的音階,高亢嘹亮就好,靜等著引出滿堂彩來,有點像現在的歌星飆高音討好賣乖,所以誰音高嗓門大,誰就極易被當成烈士。趙翼就看得很清楚:「書生徒講文理,不揣時勢,未有不誤人國家者。」忠奸對立就像黑白二分,馬虎不得。於是歷史書寫就像對對子,如楊家將之於潘美,岳飛之於秦檜,明代則是楊繼盛對上了嚴嵩,猶如戲台上的白臉紅臉對壘這般分明。

有時古人倒是比今人清醒,清初大儒王夫之就說過以下的意思,他說,扛著干戈跑到數千里外打仗,家裡的地就沒人種了,誰心裡真願意?他問道:「南畝之餘以耕者,又幾何也?」遭罪的是農民自己。還有更痛切的斷語,「所戍者,百里之疆場也;所戰者,乍相怨而終相好之友邦也;所爭勝負者,車中之甲士也」。意思是說雙方打來打去,關係一會兒好一會兒壞,還不是今天吵架兇悍無匹,明天轉眼又成了一家人,苦的是賣命搏殺的軍士。

說到岳爺和金人較勁,王夫之就如觀一場勝敗已定的棋局,看得相當清楚。針對後人一廂情願地惋惜岳飛沒有乘勝進兵奪取北方失地,他評點到,就算秦檜不召回岳飛,這戲也很難唱得好。戰局如戲,講究的是各行當的協調配合,戲台上的各角如果各懷心事,搭配就會出問題。岳飛雖取得局部小勝,卻屬孤軍深入,沒有大將劉琦和韓世忠的兩翼跟進合圍,岳爺單箭頭突進,光靠北地義兵蜂起亂戰,決難成大事。義兵成分龐雜,多是農莊佃客,觀望投機者多,難以依靠。王夫之分析說,即使傾南宋的所有軍力,加上岳飛與諸路大將配合默契,最多也只能收復汴京,卻別指望真能把女真人驅出塞外,恢複北宋的地盤。王夫之這話後人肯定聽著不爽,覺得何必長金人士氣,於是編出了種種想像故事。

有趣的是,宋朝軍力最弱,總受北人欺侮,北宋楊家將就沒打過幾次勝仗,卻反覆成為戲劇表現忠勇的題材,也許明代說書人想拿宋人影射現實也未可知。仗打不過,就只好光拿忠心賣命這點可憐素材做文章了,有點像渾人遇到搶錢的打不過,卻硬撐著說自己「要爛命有一條」。戲曲中的經典橋段總是說金人來犯,宋王急得團團轉,結果急招楊家寡婦出征一趟即把諸路進犯番鬼搞定,男人卻死的死,老的老,總不是那番將對手,讓人白白起急,反襯宋軍戰鬥力慘劣到何種地步,也就是在小說里還有人幫忙抬轎子,說好話。京戲《狀元媒》里皇帝的妹妹柴郡主好不容易出來玩一趟就被遼將擄走,還得楊六郎這小帥哥出來救駕,最後抱得美人歸,表面上顯得六郎神勇,實際上說明,連皇帝周圍護駕的宋將都如此懦弱不堪,只好用談情說愛的粉戲撐場面,當年宋軍的戰鬥力可想而知。戲好看,看著玩可以,若真輪到寡婦出門打群架護宋王,即使真贏了遼將,也沒什麼光彩的,不值得吹噓,更別提那戲多半是說書人的意淫了。

楊家將的故事裡倒並非都是替主子頂死或寡婦出征的糗事,據史載,楊家將守邊關還是打過些許勝仗,不過勝得都夠寒磣,贏的不多幾例都是防禦戰。最著名的例子,一次遼人來襲,時值隆冬,眼看兵臨城下,楊家將把城頭澆滿冷水,瞬間結冰如柱,遼兵攀爬時紛紛滑落,只好繞道而去,這是耍小聰明,卻已是楊家將克敵的最佳戰績了。

楊家將屢戰不勝自然有它的原因,疆域攻守情勢轉換非常複雜,戰局不是文人喊幾句慷慨空話就能扭轉,也不是空間大小人口多寡就能決定勝負。文人好面子,辦事卻往往毀在這個毛病上。漢代賈誼可算是文人好面子的老祖宗,當年賈誼就覺得匈奴佔據的土地面積不過是漢朝的一個大縣,覺得堂堂天朝,「以天下之大,而困於一縣之小」,很感羞恥。其實當時處理與匈奴關係有多種選擇,比如開放邊界貿易,和平交往相處,等等。賈誼卻覺得匈奴都是禽獸之類,哪有資格和漢人平起平坐,和禽獸平等貿易簡直是「以大事小」,面子上說不過去。唯一可以接受的辦法就是逼胡人「納貢」,「納貢」是「以小事大」,匈奴要用進獻禮品的方式承認漢代的威儀,然後接受天朝賞賜,這樣的交換多有面子啊!匈奴也不是傻子,正好利用進貢機會大搞走私,於是歷朝歷代進貢的隊伍越來越龐大,經常是上千人的規模。天朝都得管吃管住,還得對走私睜一眼閉一眼假裝不知,最後不堪重負,只好詔令裁減納貢隊伍,又招致北方民族的不滿,因為北方族群的生活很大一部分必需品是靠漢人王朝提供的,納貢渠道本就狹窄,又缺乏其他正當的商貿途徑,如果再受限制,就只好不斷攻入內地劫掠謀生了。不斷的搶劫騷擾又為王朝發動軍事征剿提供了借口,文人主戰的喧囂聲浪也會隨之洶湧地推波助瀾,絲毫不考慮戰爭的高額成本可能帶來的災難。好戰聲音與劫掠周期混雜相伴,惡性循環,直到鬧得不可收拾。

從歷史上看,戰爭的發動往往都是以悲劇謝幕,漢高祖登基初憑著一時血性,主動出擊匈奴,結果被團團包圍在平城白登山,彷徨七天方才脫身,結果還是以「和親」妥協收場。武帝勞師遠征,雖獲小勝,卻無法根本消解匈奴威脅。相反,唐代漢番界線不清,李世民弓馬嫻熟,熟悉草原內情,收納突厥人為官,才鑄就大唐寬容氣象。

與唐代比,宋代氣量狹小,最講華夷分界,結果界線分得越清,文人叫囂打仗的聲音絲毫不弱,仗卻越打越臭,徽欽二宗被擄去不說,連寡婦出征都入了戲文。道理何在?宋以前游牧族人散漫無根,居無定所,天朝對付他們的方式好像大炮轟蚊子,大軍逼壓,到處尋找牧人主力決戰,耗費無數軍資,往往追到天涯,滿眼只見些許殘留的帳幔,被戲耍得憋氣,就像捕到蚊子也沒法把它釘死在一顆釘子上,白白著急上火。牧民從來沒想過要佔據土地,只是靠劫掠謀食,如果大軍傾巢而出,勞師糜餉,遇到牧民的游擊戰法,反而占不到便宜。如果開放邊境貿易,滿足基本需求,除了面子上不好看外,倒大可節約成本。這道理再簡單不過,哪裡想到宋人愛面子愛到骨子裡,文人模擬好戰成性,終於毀了大宋江山。他們沒想到,這遼金還是變了種的「野蠻人」,不是當年遊走不歇的馬上強人,也學會蓋房定居、農耕細作這套了。游牧與農耕一混融,早已不比當年的粗放野性,嘯聚成癮,卻隱約有了不亞於宋人的立國模樣。

有趣的是,宋遼金交戰時常顯現的是拉鋸狀,可這回「進貢」的對象給倒了過來,宋朝給金人納貢,金人做到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是金人比以往的匈奴鮮卑更毒辣更聰明,實在是制度進步得不只一點點,只是宋人還蒙在鼓裡罷了。宋朝士大夫落到這步田地還忘不了嘴硬,說土地雖給胡人佔去了,且算是不幸給獸類污染了,不過那胡人沒文化,風水輪流轉,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