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引

幾年前匆忙答應媒體朋友約稿,實在是源於對「隨筆」這一文類如此魅惑眾生流露出的一份好奇。照理說,學院中人應恪守本分如寺廟老僧入定,枯守青燈古卷了此一生才是正理,不得心神蕩漾,破了戒法。可我終究還是經不住誘惑,理由是,操弄隨筆猶如孤身入室作案,精心布置一個懸疑的犯罪現場,案發後能躲在暗處偷看觀眾陷入案情迷思後的種種反應,正如社會學家戈夫曼所云,多少帶點兒陰謀家的甜蜜犯罪感。危險也是常有,一旦技藝不熟,會把作案現場攪得劣跡斑斑,狼狽不堪。

塗抹隨筆又如即興表演,在劇場投射的光影中要預知觀眾的情緒,不像撰那學術文字,可以自詡清高,假裝蔑視大眾,穿上一層「規範」的隱身衣,躲在小眾圈子裡自說自話,咀嚼那份疑似孤寂崇高的安全感。

也許就是這妄想「作案」的心理在作怪,恍如青春期衝動的死灰復燃。我曾斗膽在前賢那有名的對聯上添枝加葉,刷出一道橫批。這原對聯歷史系學生大多奉若神明,說的是板凳坐冷十年磨破幾條褲子與文章不寫一字之空隱忍成精的大道理,新增的一條橫批叫「感覺主義」,在盛產專門考索人才的史界大談「感覺」,無異於忤逆謀反。打劫後不免心虛,料想招牌打出來容易,「感覺」卻是看不見摸不著的,鬧起來如何收場?

一旦真操練起來,才知「感覺」融入隨筆的不易。說理不當遭人嫌惡,煽情過度讓人生膩,偽充一張「公共」什麼「分子」的臉更像鋪上厚粉走秀T型台,自忖沒那份捨我其誰的心理承受力。更可怕的是,腦子裡既沒老知青下鄉故事的海量儲存,可以不間斷地絮叨懷舊;也無記憶史實的超常能力與索隱派的執著熱度,偶然起意想幽默一回還得藉助古人附體助興,比如要不時翻檢些《笑林廣記》之類的古書為自己壯膽。一篇操弄下來,狼狽辛苦似乎還要倍於那學術撰寫的從容清雅。

有沒有「感覺」,標準難定,其實就在於它難以規範。有些人想走一條中間道路,如前些年流行所謂「學術隨筆」,大意是想把學術道理通俗化的寫作路數。我也跟了一段,嘗試數篇之後覺得還是脫不了學究冬烘氣。於是懷疑生活中的審美審丑到底該不該總戴著那「學術」面具出來嚇人,或可疏離一些以直感直覺切入為妙,以免尾隨那些「專家」最後淪為「磚家」的下場?隨筆不是知識的堆積、學問的稀釋,而是率性感覺的表達,來不得那麼多溫良恭儉讓。

收到這本小冊子里的文字雜七雜八,無法歸類,大致不出「覽史」「閱世」「觀人」等等碎思臆想。在我的記憶里,讀史純為娛己者畢竟是少數,我讀史讀出的更多是傷心鬱悶的往事回放,哪怕史書中滿紙記下的都是盛世妖嬈、遍地王道,我卻極易讀出苦澀、嗜血和謀殺。人們總是會熱心詢問,歷史上到底哪個朝代更好或更壞?這個問題實屬見仁見智,沒有統一答案。即如明清兩朝就各有粉絲擁戴,網上屢見「明粉」「清遺」爆發衝突就是證明。史事世事如棋局,觀棋常語與觀棋不語者也許都會自作聰明,卻未必能勘破弈棋之妙,更別想做解說史謎的春秋大夢了。現如今欣逢盛世,心情應該舒暢才對,可我怎麼也高興不起來,於是才有了「生活在哪個朝代最鬱悶」的發問。

最後我要感謝曾坐鎮《新京報》「大家」版的綠茶,是他首先起意讓我生了這份不安分的心,還有《南方都市報》的劉煒茗和《經濟觀察報》的杜然,他們都是我在「隨筆」這行當里鼓勇支撐下去的給力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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