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未來 缺失的不遠的未來

科幻故事是一種為現在擔擾的娛樂方式。它用設定在未來的故事思考今天的問題。即便它提到了很多現在仍沒有發明的神奇物品,但是只有通過現代讀者的理解,這些未來的東西才能彼此產生聯繫。只要看一看幾十年以前的老科幻故事就知道,當時對於今天的想像(無論是電腦還是別的什麼東西)是多麼過時。這些昨天對於明天的看法,讓我們不禁啞然失笑。過去的人們能夠想像出來新的東西,卻想像不出新的環境。現代最前衛的科幻故事也會有相同的命運,未來會有人覺得它們很可笑。可惜,創作時期帶來的這種偏差是無法避免的。

最好的編劇懂得這一點。當代著名的科幻作家威廉·吉布森談及自己的科幻故事流行的原因時,很詩意把這個原因稱作「完全不同的現在」:

我一直這樣認為,現時現刻比我所能想像的任何「未來」還要無限陌生和複雜。取自於這個「完全不同的現在」的詭異碎片,會組成一個個科幻故事裡面我們所謂的「世界」,這些世界就是我們口中的「未來」。我的作品(暫時)也正是這樣一種重組。

當然,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對「完全不同的現在」感到滿意,也不是所有人都渴求某種「完全不同的未來」。對他們來說,最好的是非常遙遠的未來,在那裡會有一些真正的完全不同的「他者」生活著,在那裡我們可以真正地重新考問今天的信念和假設。在好萊塢這個科幻故事的文化中心,人們就更喜歡把遙遠的未來搬上屏幕,所以我們經常看到的是發生在遙遠的未來的科幻電影,比如《星際迷航》、《太空堡壘卡拉狄加》、《星球大戰》、《熒火蟲》等等。然而現在的各類科幻故事卻為「不遠的未來」留下了一點空白。

作為觀眾,我們會相信有一個「不同的現在」,它和今天差不多但有些不一樣,也許那是另一個版本的「今天」。我們也會很容易相信存在著一個遙遠的未來。終有一天人們會通過某種方式擁有漂浮的城市、天空中的高速公路、速食食品及其它很多東西,我們對此深信不疑。然而回到今天的現實生活里,我們卻不會支持投資城際高速鐵路,不會放行轉基因的防蟲玉米,也不會向著大規模的21世紀發展邁出統一的一步。就連未來十年人類重返月球似乎也是遙不可及的事情。

不遠的將來——假設說是2020年之後——卻是一個空白,這是因為幾乎沒有一個關於不遠未來的願景會讓我們既嚮往又覺得可能實現。大多數的故事、「世界」、和劇情,都將2050年視作一個糟糕的世界。核自我毀滅、致命傳染病、全球大洪水、機器人暴亂、外星人入侵或者法西斯死灰復燃,隨便哪一個都可能發生,但都不是我們希望看到的。

把故事設定在「遙遠的未來」的好處是我們不需要交待這一路的變化,也不需要交待我們如何度過了「不遠的未來」。「遙遠的未來」足夠遙遠,作者完全可以把「不遠的未來」一筆略過。於是「不遠的未來」成了個大麻煩,以至於它消失在了我們的文化里。

計算機科學家兼發明家丹尼·希里斯生於1956年,他注意到,當他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未來就意味著「遙遠」的2000年;在他逐漸長大的過程中,未來卻始終根深蒂固地被設定在2000年,就好像新的東西不會跨過這個界線。他說這種感覺就好像是未來在一年一年地不斷「縮水」,到了1999年的時候,未來好像只剩下一年了。當我們跨過了2000年,除了真正遙遠的未來之外,未來就真的消失了。

許多著名的科幻故事家、未來學家,還有那些平時忙著構思未來,既聰明又呆板的人們,讓未來的「消失」變得更加真實。這個圈子有個共識,那就是一切發展得太快太詭異,所以我們完全無法想像2050年及之後的未來。這些未來學家中,許多人都相信,這樣一種「不連續性」(他們將之稱為「單一性」)是一種理想的狀態,因為它帶來更卓越的智能、更多的財富、更健康的身體,甚至永生。但是這個預言的基礎,是徹底粉碎我們現在對於人類的理解,所以也有很多人不惜代價來阻止這樣的未來。也有人認為這樣具有單一性的未來既不是理想的未來,也不可能到來。

無論是哪種觀點,都沒有關注到「不遠的未來」。關於下個世紀應該要有什麼進步,我們全無頭緒。關於今後50年,也沒有一種願景是地球上幾十億人都會說,嗯,這就是我所期望的。發展中國家的幾十億人知道他們明天想要什麼——乾淨的水、免費的教育、民主、便宜的消費品以及對於他們孩子的希望。但是除此之外呢,還有什麼?發達國家的十億人想要什麼?乾淨的環境、有意義的工作機會,還有……?

過去的一個世紀中,我們被迫學到每件新的事物都有其內在的副作用、副產品以及沒有預期到會產生的後果,所以我們很難暢想這個世紀會發生什麼進步。現在我們看不到進步,是因為我們滿眼都是進步的代價。

技術的代價現在越來越高,我們不清楚這是技術新的複雜性所致,還是因為技術的複雜性使得技術代價變得更加顯而易見了,抑或是兩者兼而有之。

矛盾之處在於,現在一個關於進步的路徑和願景(無論是技術的、社會的或者是道德的),如果其中不包含代價的複雜性,我們一定不會信服。但是如果其中真的包含了代價的複雜性,我們又不再那麼想要得到它。

這讓我們的社會盲目。即便沒有親眼所見,人們還是假定進步是存在的。他們的一舉一動,都似乎把進步當作是真實的,他們投資未來、創新事物、寄希望於明天,就像明天一定會比今天更好一樣——不過,對於「未來會向何處發展」甚至「我們希望未來向何處發展」這樣的問題,我們還沒有共識。正是因為我們沒有預期的方向,所以我們自然也沒有統一的辦法來確定我們的行動是不是與預期的方向一致。盲目度日是不遠未來的常態。我們跌跌撞撞,沒有更大的目標,走一步看一步。一些哲學家宣稱這是後現代的立場。我們也只能過著這種沒有目標的生活,所以我們最好接受現實。

這個立場的危險之處在於,如果沒有進步或者改善的願景來團結一個社會,領導者就會利用恐懼來團結社會。BBC的紀錄片《夢魘的力量》提出,最近美國就是如此。當「技術能夠解決一切問題」的希望(進步的光榮時代)漸漸消失,對共產主義的恐懼取代了它,成為了團結這個國家的方式。當共產主義腐敗崩潰的時候,對於恐怖主義的恐懼又取而代之。這種被誇大的恐懼主宰了過去十年。但除非出現一個可以實現而又令人嚮往的願景,讓億萬民眾都可以接受,恐怕我們還得去尋找另外一種恐懼。

這樣的話,我覺得要有一種「道德律令 」來為我們辨明道路,指引我們通往更美好的東西,而不是像後現代主義者所說的那樣含混度日。這個律令便是:

不要逃避代價的複雜性和現實性。更不要指望獲得每個人的贊同。

我不知道這是否行得通。這也許正是後現代主義者堅持的:歸入過去的願景。但是我認為如果我們能夠為80億人類以及這個星球上無數的自然鄰里描繪出一個關於不遠未來的進步場景的話,那麼我們會更善待彼此和子孫後代。

如果你有一個既讓人嚮往也可能實現的進步願景,我非常願意傾聽。

2008年11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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