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技術元素 世間至強之力

即便算上農業的漫長軌跡,技術元素的成形也僅需要不到地球陸地表面百分之一的原子。而質量與能量這一丁點兒技術碎片給這個星球帶來的影響與其大小極不相稱。以每克或每卡路里的影響力來衡量,沒有什麼能與我們創造的東西相提並論。技術是世上最強大的力量。

從智人興於非洲並向這個星球每個宜居流域拓殖那一刻起,他們的發明便開始改變其周圍的環境。智人的打獵工具和技術具有深遠影響:技術讓他們能殺光主要的食草動物(猛獁、巨型麋鹿等),這些動物的滅絕永久性地改變了整個草原生物群落的生態環境。居支配地位的食草動物被消滅,給整個生態系統造成連鎖反應。新的掠食者、新的植物物種及其競爭對手和同盟軍走上舞台,佔據並改變了生態系統。由此幾個部族的人改變了成千上萬其他物種的命運。當智人學會用火,這一技術進一步大規模地改變了自然地形:這一小小的技術——放火燒荒,逆火控制,引火做飯——對整個大陸的廣大地區造成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後來隨著農業發明在整個地球的不斷湧現和傳播,所影響的就不只是地球表面,還有其厚達100公里的大氣層。農耕破壞了土壤,增加了二氧化碳的排放。一些氣候學家認為正是這個始於八千年前的早期的人為升溫阻止了下一個冰期的到來。農耕的廣泛採用破壞了自然的氣候周期,這個周期本可以把北半球的絕大部分地區重新「凍住」。換句話說,農業使世界變得(並仍在變得)適於發展更多的農業。和大多數複雜的技術一樣,農業這個包括馴化的動植物、灌溉基礎設施和土壤管理的集成系統是自我維持的,會改變周遭環境來促進自己的發展。

當然,在人類發明了以濃縮的古老植物(煤)而不是新鮮植物為食的機器後,隨著機器數量的增加,由機器帶來的二氧化碳排放進一步改變了大氣平衡。機器一旦掌控這個充裕的能量來源,技術元素便四處開花。以石油為燃料的機器不僅改變了農業的閑適、生產效率和傳播(加速一種舊趨勢),機器還更快地鑽探出更多石油(創造一種新趨勢),提高其加速度。如今,所有機器的二氧化碳排放量大大超過了所有動物的二氧化碳排放量,甚至接近由地質力量產生的二氧化碳排放量。艾倫·韋斯曼 (Alan Weisman)在寫作《沒有我們的世界》(World Without Us)時提出,從地質學來看,這和一連串永不熄滅的火山別無二致:「通過開採碳基形式的燃料並把它噴向天空,我們已經變成一座自十八世紀初以來就從未停止噴發的火山。」其影響不僅具有全球性,而且極其持久:「我們改造過的空氣瀰漫在那些我們死後還能保持極長時間的人造物品中間。」據氣候學家泰勒·沃爾克估算,「在不依靠技術性緩解的情況下,一個自然的地質周期需要用十萬年才能把農業和工業所導致的二氧化碳濃度恢複到技術出現以前的水平。」

技術元素每年都要消耗超過40萬億磅煤、1.6萬億磅鐵、2000億磅石膏、1.2萬億磅小麥,這只是滿足其龐大胃口所需的成千上萬種原料的數據中的四個數據,而全部總需求量每年增速超過5%。在現代世界中,技術元素每年平均必須處理20噸原子來養活一個男人(女人或孩子)。

技術元素的巨大力量並非來自其規模,而是來自其自我增強的天性。一項突破性的發明——例如字母表、蒸汽泵或者電——能夠引起更深刻的突破性發明,比如書籍、煤礦和電話。接下來這些進步又引起其他突破性發明,比如圖書館、發電機和互聯網。每一步都在保留此前發明的大部分優點的同時增加了更多力量。一個人的想法(一個紡車吧)能夠蹦到其他人腦子裡,演變成一個衍生想法(把紡車放在雪橇下面以便於拖運),而這就打破了此前的平衡,從而引起變化。這種變化往往會喚起別人的另一個想法(用牛來拖紡車),這反過來又造成了另一場混亂、另一次重新平衡、另一次變化。一旦開始,這個蹺蹺板遊戲往往會持續好幾代。一個想法激發出兩個新想法,然後二生四,四生八,這個技術連鎖反應在整個社會來回激蕩,不斷累積力量,變化永不停息。高性能機器使企業能夠製造出更高性能的機器。智能晶元幫助人們製造出更加智能的晶元。這些良性循環就像摩擦精靈的神燈所許的最後一個願一樣:再許三個願望。自我增強的傳奇故事在每一個技術領域中上演。

然而不是所有由技術引起的變化都那麼美妙,那麼討人喜歡。曾讓非洲深受其害的形成產業規模的奴隸制,是在運俘船實現跨洋航行後才變得可行,而能夠廉價地加工奴隸種植和收穫的棉絲的軋棉機,則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離開了技術,如此大規模的奴隸制根本無法想像。成千上萬人工合成的持久性毒素,不論給人類還是其他物種的自然循環都造成了大規模破壞,可以說這是由小發明引起的不必要的大問題。戰爭是個特別危險的放大器,能釋放由技術帶來的巨大消極力量。能把全新的暴行強加於社會的破壞性恐怖武器,是直接從這世上最強大的力量中產生的。

另一方面,這些消極後果的補救辦法同樣源自這股極其強大的力量。基於本土民族的奴隸制曾被大多數早期文明所採用,史前時期也大抵如此,零星邊遠地區可能仍在持續;它在世界範圍的全面衰落歸功於傳播、法律和教育的技術工具。檢測與置換技術能夠使我們擺脫對合成毒素的日常使用。監督、法律、協商、警務、法庭、公民媒體和經濟全球化的相關技術能夠緩和、抑制甚至從長遠來看減緩戰爭的惡性循環。

一切社會變遷都可以追溯到我們頭腦中的產物。文明的歷史從來都是我們所創造的社會組織發生的連鎖性連續事件。社會起初不過是狩獵採集者組成的烏合之眾,數代之後有了首領,憑藉對農田、土地和用水權利的權威性裁決真正定居下來,進而孕育出城市,最終形成國家和民族。文明的每一步都被賦予了如下特徵:更加社會化的組織,(家庭關係以外的)人與人之間更多不同種類的聯繫,更多互相依賴的網路,這給《非零年代》(Non Zero)作者羅伯特·賴特 (Robert Wright)所說的「非零和」帶來更多新內容,那就是自我強化,互惠互利。社會演進中出現的每個組織都作為一個平台,以便給公民帶來更多新的組織方式。這個自我改進的「再許三個願」的遞歸式循環周而復始,增強了其原始力量。

協作的力量並不是什麼新鮮事,只不過這個良性循環遠非一般意義上的利他主義,因為參與者往往並非有意識地參與協作,實際上可能處於相互競爭甚至是寄生的狀態。賣一桶葡萄乾的雅典商人和馬其頓的葡萄種植者或科林斯的囤積倉庫投機商之間沒有協作,然而這三者形成了一個擴展其共同利益的系統(一個新興市場)。這是個多贏格局。這種累積型社會組織展現出某種超越睦鄰關係的純數學味道。與其說這個系統基於愉快的友誼,不如說這個遞增體系是基於信息流的,這個信息流將信任與競爭拉緊形成相互依賴的網路。隨著這些鏈接的增加,這種增強與加速的力量也相應增大。

進步乃或道德進步終究也是人類的發明。它是我們意志和頭腦的產物,因而也是技術。我們可以判斷奴隸制不是好主意。我們可以斷定,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才是好觀念,而非裙帶關係、任人唯親。我們能通過簽署條約宣告某些刑罰為非法。我們能用書寫的發明來激勵責任感。我們能有意識地擴展與我們心心相印的人際圈子。這都是發明,和燈泡與電報機一樣,是我們頭腦的產物。

更重要的是,這個社會改良的回旋加速器不是由倫理或宗教,而是由技術推動的。通過注射這世上力量最強大的遞增藥劑,社會得到發展;遍尋歷史,社會組織的每一個進展都是由新技術的介入驅動的。書寫的發明解除了法律公平公正的束縛。標準鑄幣的發明使貿易更加普遍,激勵了創業精神,催生了自由思想。歷史學家林恩·懷特寫道:「很少有發明像馬蹬那樣簡單,然而也很少有發明對歷史產生過那樣重要的催化劑作用。」在懷特看來,給馬鞍配上腳蹬使騎手能夠在馬背上使用武器,這使騎兵獲得了相對於步兵的優勢,使養得起馬的領主獲得了優勢,從而支持了貴族封建主義在歐洲的興起。馬蹬不是該對封建主義出現負責的唯一技術原因。正如卡爾·馬克思的著名論斷所說:「手推磨帶來的是封建領主的社會,蒸汽磨帶來的則是工業資本家的社會。」

由聖芳濟會修道士1494年發明的複式記賬,使公司能監督其現金流並首次操控複雜商業。複式記賬法撬動了威尼斯的銀行業,開創了全球經濟。1960年避孕藥的發明幫助了女權主義的興起。活字印刷術在歐洲的傳播推動基督徒們閱讀他們宗教的創始文本,做出自己的解釋,在宗教內部或反宗教立場上發起「抗議」這一思想。早在1620年,現代科學之父弗朗西斯·培根就意識到技術正變得多麼強大。他列出三項曾經改變世界的「實用藝術」——印刷機、火藥和磁羅盤。他宣告:「沒有一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