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躁 對談·白先勇

白先勇、譚飛

譚飛(以下簡稱譚):中國的概念,有地域中國,政治中國及文化中國,我覺得白先生愛的國,是文化中國,你應該是個真正的愛國者。在你心中,什麼是愛國,什麼是中國?

白先勇(以下簡稱白):中國這個概念在我心中一直是清晰的,我的故鄉在桂林,後來去了台灣。中國文化是世界上最美的文化,你看看崑曲的美。

譚:我看到你回憶最早在美國見到沈從文先生的時候,一開始的感覺是遺憾,覺得這麼傑出的小說家,放下了筆,去研究古代服飾,太可惜了。但後來醒悟了,沈從文投身研究古代文物,不是消極的逃避,而是積極搶救,再繼絕學,在扶植傳統一線香火使之不墜。我們都知道,白先生也是優秀的小說家,推廣崑曲讓你沒有時間和精力創作小說,這也是很多讀者的遺憾。你之所以有這番取捨是受了沈先生影響嗎?

白:我想他對我們的文化有一種憂心。現在講起來,我自己那個時候在美國看到一些報道,看到電視上的一些畫面,看到一些雕塑,幾百年前的精美之物,被打碎掉,我的心都碎了。那時候我想,我們的文化面臨毀滅,恐怕沈從文也是這個心情。為了搶救,他盡到全力,我想其實我們的心情是一樣的。

譚:我還看到白先生曾經在回台北之後寫過一篇文章,說台北太浮躁了!我們面對中國當下的首善之區北京,或者說當下的很多大都市,幾乎能看到類似30年前台北的忙碌景象。所以我個人以為,崑曲是可以讓咱們中國人慢下來的一種藝術,這種慢是越來越難得但是必不可少的。可以叫精緻的優雅。

白:你講的「慢下來」我覺得挺有意思的。那種氣度,充分表現在崑曲裡頭。崑曲的音樂,它的舞美,它的整個造型,把我們中國人的姿態美充分表現出來。西方人的芭蕾是最美的了,他們是快動作的,很好看也很優雅。崑曲則是中國式的優雅,勾動我們的心魄。我們的學生,我們中國人,一生中至少該有一次看到我們傳統文化的美。去感受我們傳統文化之美,會使人覺得作為中國人很驕傲,因為你有那麼美的東西,美是樸實的,美是感動人的。崑曲是把中國人的感情用非常美的一種形式表現出來。如果情表現得不美的話,也不會動人。

譚:所以通俗地說,白先生認為現在的大學生談戀愛,就算看完崑曲,或看完其他古典的藝術方式,都不會像崑曲中這樣,用非常優雅的方式來進行。我在北大看過南音的《韓熙載夜宴圖》,看過崑曲,我覺得確實現在的生活節奏跟想法,都太浮躁、太快。

白:的確,像譚先生講的這個,勾起我好多話來了。《牡丹亭》大家都知道,是一個很美的愛情神話。我說它是一個愛得死去活來的悲喜劇!一曲愛得死去活來的史詩!是我們的愛情史詩。我想《牡丹亭》所以動人,除了美以外,就是情,這個「情」字把我們現代的學生感動了。你想,它那麼慢,兩個人談戀愛要眉來眼去20分鐘!現在好萊塢的片子,一拍兩響,快得不得了!就是那個眉來眼去的20分鐘好看,演過癮了,所以看得學生們樂在其中。我們剛在杭州演完,幾百個中國美院的學生去看。看到杜麗娘和柳夢梅兩個人擁起來,兩個人水袖一搭起來,學生們嘩嘩地為他們鼓掌。可見得,明代的戲曲,它的情還是一樣感動著21世紀的大學生。

譚:所以不要只是去看什麼《非誠勿擾》,我們也得看看佳偶天成是一個什麼樣態。我插一段林懷民先生對白先生「笑」的描述。因為大家也都看到白先生的笑了,笑得有魅力。他是這樣說的:「白先生的笑,是很獨特的『呵呵』,有點像小孩的笑,呵了三五笑,恍若要斷了,突然又搶著拖長,沒一點事兒他都能笑上1分鐘。」白先生一談到崑曲啊,完全是陶醉和鍾愛。所以我也想問一下,白先生一直認為文化不應該是擺在博物館裡面的,用玻璃罩罩著的古物。那你認為文化應該是一個怎樣活著的狀態呢?

白:我們現在講的「傳統」兩個字,是要傳下去的,你不傳下去就不成為傳統了,變成一個化石,死的。所以,傳統它是活水,有源頭,還一定要流下去。我們的文化傳承是一個大問題。面臨的一個最艱巨的任務,就是如何把中國幾千年的傳統搬到21世紀來,重新給它一種新的詮釋、賦予它新的意義。我們幾千年的一筆遺產,怎麼把它挪到現代來。19世紀、20世紀、21世紀,所有的中國人都在努力,現代化其實都是在朝這個方向。我們有時候做錯了,現代化沒達成,過去的傳統也毀掉了。我們犯了太多的錯誤,現在要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這是一個很龐大、很複雜、很艱深、不得不面對的問題,如何給古老的傳統賦予新生的問題。把現代和古典結合起來,這個結合點的分寸拿捏,是我們最大的挑戰,是最難的地方。崑曲的四功五法我們統統保存著,但是在舞台上的舞美、燈光這些東西,我們很仔細地考慮如何把現在的元素放進去。我們馬上就要在國家大劇院上演了,第200場。我們走了快8年。國家大劇院是一個歌劇院,我們在歌劇廳演,歌劇廳是西方式的,所有的燈光是電腦控制的,客觀環境完全變了,我們怎麼在這樣一個21世紀的舞台上表現這樣一個古老的劇種,而不去傷害它?我看到有的版本,搞得像一盤霓虹燈,乾冰也上去了,太可怕了。那些是音樂劇,絕對不是我們古典美學。所以怎麼拿捏這個東西很要緊。我在做這個東西(崑曲)的時候,其實就是個引子,看一下我們是不是能夠把古典的東西重新賦予它新的生命。經過了8年,演了200場,全世界都演過了,有30多萬個觀眾,他們的反應我都知道,我現在敢講,青春版《牡丹亭》可以說是一個成功的例子。

譚:崑曲外,我們還是想講講當下的一些事情,大家都知道,白先生其實也是經常關心國內的一些事兒,我想知道你怎麼看中國現在的世態人心,包括小悅悅事件,我覺得其實就是反映人心浮躁,社會不安的一些東西。其實白先生經歷過這樣的所謂轉型期,很多地方的轉型期都親歷過,所以特別有了解,包括台灣的,包括在國外的一些經歷,白先生可否以這種過來人身份談一談怎麼看現在的世態人心,也就是說,這樣的事件給你一種什麼刺激?

白:我看到這樣的事情,小悅悅事件,網上的反應很多,激起很多大家的反思,我覺得很好。現在人的價值觀一個很大的問題。我想,我們中國人所以為中國人,很多的價值觀是從儒家思想來的,儒家思想中人者仁也,仁者愛人,這都是孔子講的話,以前人的價值觀,基本上是儒家的這一套。所以,做人,怎麼做人?人倫,一個「倫」字,很講究這一套。還有,以前中國人信仰的教是佛教為主,佛教講慈悲,講眾生,這種精神上的價值,我覺得是要緊的。中國人所以為中國人,是從儒釋道的價值中醞釀來的,醞釀了幾千年。如果這些價值混亂掉或被拔掉,當然會在我們自己心中產生混亂。該不該去同情這個人,我們自己也疑惑起來了。從前,你是肯定的,有人快被碾死了,當然要去救,那被視為當然的,所以那種價值觀很要緊,而且宗教的信仰我覺得也很要緊。拿美國做一個例子,我在美國住了那麼多年,我也經常觀察他們,美國人怎麼立國,為什麼會發展到今天這個樣子?想一想,最主要的還是它的基督教,它的宗教。如果美國人沒有基督教,那就變成了一群野人。而且他們的科技那麼發達,那會更恐怖,變成一個恐怖王國。還好基督教約束著它的心靈。剛才我講孔孟,你們一定要讀孔孟的著作,它的價值已經老早上升到整個社會,基督教的價值也已經上升到整個美國社會。美國靠什麼,一個靠基督教,一個靠法制。它的那部憲法是神聖的,誰也不能去碰。這兩個柱子,一個是精神上的支撐,一個是制度上的支撐,這兩個東西穩住了它整個國家。如果這兩個東西鬆動,他們精神上也是有很大危機的,19世紀一直也有,他們也是經歷了很痛苦的過程,我相信,我們也是。你們在其中,不覺得,在外看,社會像洪流一樣,怎麼跟得上這個變動呢?所以我們的人性有些浮動,有些彷徨,有些焦慮,是自然的。我是1987年第一次回國,後來我常回,也看到加速的發展,如此大的變動,所以人很難有一個固定的價值觀。昨天是對的,今天就錯了。太快!變動太快!怎麼樣在這個變動的洪流中,穩住自己,是很大的課題。外面各種文化入侵,西方的、日本的、韓國的統統湧進來了,你怎麼去調節?我覺得首先還是固本。我們依靠什麼呢?我看還是要依靠傳統。怎麼靠,靠哪呢?我想這是對我們傳統文化很大的一個考驗,我們的傳統文化是不是能支撐我們整個民族渡過難關。有古文化,像埃及文化、印度文化,兩河文化,說沒有就沒有了。所以21世紀是我們中國傳統文化面臨的最大考驗。這個世紀是最有契機實現文藝復興的時候,因為整個經濟條件、社會條件好像已經為我們準備好了。文化怎麼建設?這不是像拿個1000萬出來建一個什麼東西,拿出多少億建一條公路,那麼容易啊。

譚:跟白先生交流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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