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還以為王通是那個至誠少年啊!卻沒想到這麼多年,他也會做官了?」
萬曆皇帝悠然說道,他身側的幾名司禮監太監都是低著頭,王錫爵也是欠身致意,卻不說話。
「陛下也不是個至誠少年了!」
這話的確是沒有辦法接,王通如今已經是國公的位置,如何不會做官,就算是再怎麼至誠質樸的性格,這麼多年被萬曆皇帝揉搓摔打,多少也學聰明了,當年從遼寧直下松江,為的是什麼,不過這些話心裡有數就可以,說出來卻是不懂得做了。
「王愛卿覺得誰人可以為帥?」
聽到這話的王錫爵恭謹的站起,躬身回答說道:
「陛下,此乃國戰,當由陛下聖裁,臣不敢妄言。」
萬曆皇帝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又是說道:
「王閣老既然是首輔,總領天下政務,沒有什麼妄言不妄言的,朕在這件事情上也是拿不定主意,閣老多少說個看法,也是參贊。」
這天子自從在武館混過,又被王通支持著打敗一個個政敵,在京師大權在握,獨裁天下之後,說話做事也是越發的強勢和隨性,他不講究什麼體統規矩,可你不得不聽從。
王錫爵乾咳一聲,不敢坐下,就在那裡回話說道:
「陛下,這入朝大軍的主帥之所以難以抉擇,就是因為其中的兇險,不知道臣說的對不對?」
「兇險?自然有兇險,兵事兇險,勝敗無常啊!」
「陛下所說是一個方面,但倭寇如此大軍,又是在朝鮮境內作戰,大明也當傾盡全力,起碼調天下精銳的半數甚至大半入朝,這樣的兵馬交付在一人手中,若這人心思有些什麼不對,那京師和陛下就是有兇險了,陛下,不知道是不是臣說的道理?」
萬曆皇帝臉上收了笑容,用手指輕敲著桌上的一本奏摺,淡然說道:
「文臣統制,內官監軍,這種種制約,又怎麼會有什麼不對的心思,王閣老多慮了!」
王錫爵抬眼看看端坐在那裡的萬曆皇帝,心中忍不住苦笑,從張居正到如今,一代代首輔下來,這位置越來越越難做了,可話說到這裡,卻不能說下去,畢竟天子權威也是內閣的權威,維護了這邊就是維護了自己。
「陛下,臣說句獲罪的話,自從遼國公領兵出戰起,如今天下人都知道,這文臣統制、內官監軍未必是什麼好事,管的嚴了,武將事事掣肘,打不好仗,管得不嚴,那要這個規矩又有何用,而且臣這些年也曾親往軍中,也是明白其中道理,那大軍中的官兵都是聽那主帥的,文臣和內官去了又能如何,到了那不可言的時候,又有何用?」
萬曆皇帝聲音有些冷,不過臉上卻有了笑容,在那裡說道:
「那愛卿覺得何人當為帥呢?」
王錫爵越說越嚴肅,從坐著到站起,說起來這個的時候卻鄭重其事的跪下,肅然說道:
「陛下,臣先前所說陛下都是認可,那臣就大膽說一句,王通當為大帥,他最是忠心。」
萬曆皇帝沉默著沒有出聲,御書房內能夠諮詢的人一個是王錫爵,鄒義這邊明顯立場是偏的,趙金亮更是如此,萬曆皇帝側頭問田義說道:
「田義,你覺得誰合適?」
「萬歲爺,這等事閣老大人都如此謹慎,奴婢又怎麼敢妄言,不過,奴婢覺得,遼國公現在已經是人臣之極,賞無可賞,李總兵這邊則是還有向上勤勉之心,而且遼國公操練禁軍和禁軍幾個鎮將都是親如兄弟,這個……」
萬曆皇帝冷冷的看了他一眼,田義立刻是低下了頭,萬曆皇帝目光在鄒義臉上掃過,到最後卻是落在趙金亮這邊,開口問道:
「小亮,你怎麼看?」
趙金亮在宮中被叫做「小亮」,但能這麼叫的也就是四五人而已,有些監的太監見了面都要客客氣氣的稱呼為「趙公公」,說是小,如今也是個二十齣頭的青年,聽到萬曆皇帝的問話,趙金亮上前一步朗聲說道:
「萬歲爺,奴婢覺得,現在萬歲爺和各位大人所說的一切,都是在確定能打勝這一點上,萬歲爺方才也說了兵家無常事,勝敗無定論,奴婢覺得,現在應該想的是,何人來才能確保大勝不出閃失,而不是大勝之後如何處置。」
聽到這話,御書房中很是安靜,田義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萬曆皇帝也是愣在那裡,愣了會才是拍了拍額頭,笑了出來,開口說道:
「小亮說的好,這才是出自公心啊!」
田義的苦笑,大家自然是只做未見,趙金亮這番話公心也好私心也好,卻是和田義的話有些頂了。
若是放在旁人身上,這麼貿然得罪了司禮監掌印太監,內廷之首,接下來恐怕會有大禍患了,可放在趙金亮身上卻是無妨,趙金亮是萬曆皇帝如今的伴當,又是乾清宮的管事,每日里和萬曆皇帝在一起的時間還超過了田義和鄒義。
如今宮中私下裡都有個分析,說是如今宮中分為三股勢力,田義是一邊,鄒義是一邊,趙金亮別看年紀小資歷淺,可也是一邊。
他這番話也的確說到了點子上,現在要做的不是什麼封賞,擔心什麼權勢的平衡,而是勝敗,一切的一切,都要在勝利之後才能說起,要不然什麼都不是,一切都是一場空。
萬曆皇帝轉頭看了看王錫爵,笑著說道:
「王閣老繼續說,先不要管小亮那邊講的。」
「是,陛下,趙公公說的也是高見,既然話都說到這裡,臣也就放開說了,若是李如松為帥,敗了一切不必說,勝了之後,陛下如何對待李家,這幾年,遼鎮李家被分拆,遼鎮設省,這是江山社稷的福分,若是李如松勝了,他家子侄必然得勢,朝廷怎麼封賞,恐怕李家都要在遼鎮恢複,若是不在遼鎮,在宣府在薊鎮,在他處再有前些年遼鎮的局面,難道陛下願意看到?」
「朕也不會那麼糊塗?」
「陛下聖明,自然不會這般聖裁,但他手握大軍在遼鎮,倭寇大軍還隔著個那麼遠,他在遼鎮可就是挨著了,陛下到那時候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呢?」
王錫爵的這些話,還是和勝敗沒有一點關係,說的都是勝了之後的局面,萬曆皇帝也沒有糾正他這個錯誤,兩人還是繼續這般問答。
「你就這麼想讓王通來做大帥?」
萬曆皇帝沉默了會,才問出這個,王錫爵在地上磕了個頭,直起身肅然說道:
「陛下,王通赫赫戰功這個天下皆知,調動各鎮精銳入朝,少不得也是動用虎威軍各團,誰來統帥更為合適?」
萬曆皇帝又是沉默,再開口的時候聲音已經小了很多,沉聲說道:
「你方才說李如松的那些,你怎麼知道不會應驗在王通的身上。」
王錫爵神色變得肅然,心中卻感嘆了一句「無情最是帝王家」,開口肅聲說道:
「陛下,若是說到這裡,臣冒死妄言,真要做那等事,東征建州就是那王通最好的時機,王通沒有做,他甚至不願意讓朝廷為難,就自己悄然南下,有這等為大局著想的作為,臣以為,王通此人最為忠心,也可以讓人放心。」
說一千道一萬,空談不如實例,王通在東征建州大勝之後悄然去松江隱居,明面上看是肆意妄為,不給朝廷面子,實際上卻是讓天下人都鬆了一口氣,這樣的作為只有王通做過,其他人卻是不見。
話說回來,李如松那邊沒這麼做過,也不能說明他遇到這樣的事情不這麼做,可是這等要緊事,誰敢賭。
萬曆皇帝終於是緩緩點頭,開口卻又是問題,而且好像是引開了話頭:
「方才田義所說的也是要緊道理,朕不能虧負了王通,真要他立下不世出的大功,他如今已經是國公之位,朕該如何賞賜,天下人在看著,王通也在看啊!」
王錫爵又是磕頭,鏗鏘有力的說道:
「陛下,若王通真立下那般大功,封他一個王爵又能如何?到時候陛下留他在京師,和從前一樣,讓他做錦衣衛都指揮使的差事就是。」
「封王!荒唐!這真是……不過……」
對王錫爵的這番話,萬曆皇帝的第一反應就是暴怒,不過隨即就是想通了,沉吟著說道:
「留在身邊,做錦衣衛的差事,這和從前一樣,不過是名號有差異罷了……」
萬曆皇帝在那裡沉吟了許久,等開口的時候還是沒下決斷,只是說道:
「王閣老年紀大了,今日也是辛苦,出宮的時候安排個軟轎送下,先到這裡,散了吧!」
王錫爵那邊連忙的謝恩,這邊趙金亮引領著王錫爵走出御書房的門,田義招呼人過來點了燈火,出門後又回來問道:
「皇后娘娘那邊問,萬歲爺今晚在那裡用膳?」
萬曆皇帝心不在焉的在那裡翻看奏摺,遲疑了下,抬頭說道:
「好久沒去慈寧宮,朕今晚去給母后問安,就在那裡用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