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鄭貴妃的兒子朱常洵出生之後,天下間稍微有些政治常識的人就知道,這立儲的事情早晚會被提出來。
若是萬曆皇帝寵信王恭妃,這鄭貴妃只是個無所謂的人,皇長子自然是儲君太子,這個沒有任何的疑問。
恭妃生了皇子才是個普通的妃子,鄭貴妃還沒有生子的時候就已經是貴妃了,現在又生了兒子,據說當年慈寧宮慈聖太后李氏曾經逼著萬曆皇帝立儲,萬曆皇帝強頂了回去,從種種方面判斷,萬曆皇帝的意思已經很明白。
按規矩,長子當為皇儲太子,但萬曆皇帝並不這麼想,這件事要有糾纏反覆,這個內廷外朝,在野士子誰都看得明白。
不過,這對更多的人來說,代表著機會,越是這種會有反覆的,就越有下注投機的機會,何況還牽扯著立儲。
如果這時在立儲上出一分力,將來儲君變成了皇帝,那出力的人就會得到百般的回報,這個歷朝歷代的例子實在是太多了。
北宋時韓琦的能力比起文彥博和富弼來不知道差了多少,但地位上卻遠遠高出,而且世代尊榮,因為什麼,就是在立儲這件事上戰對了立場,事後得到了回報。
天子是九五至尊,那是人人都要討好巴結的,他也不會稀罕別人的討好和巴結,但若是能在對方沒當皇帝之前就出一份力或者示好,那就有大大的好處了,遠的說誰,呂不韋在秦王身上押寶,到最後變成了秦國的丞相,近的說誰,大明這麼多司禮監的大太監和內閣的大學士,有多少是東宮伴當和太子伴讀,馮保不是嗎?張誠不是嗎?張居正不是嗎?徐階不是嗎?
這是一飛衝天一本萬利的東西,誰都知道要抓住,可誰都知道先做出頭鳥的那人肯定會有罪過,萬曆皇帝對言官的處置屬於懶得理會,但真要動手絕不會手軟的,大家寒窗辛苦,一次次科舉大考才熬到如今的位置,如果被處置了那就一切白費,而且就算說對了,被免官去職之後,誰知道今後還會不會被人記得。
大部分的清流言官仗義直言的目的是為了撈取好處,博取名聲,如果做了這些還要吃虧,還要丟了好不容易得來的官位,那就不值得了。
至於說維護什麼聖賢道理,民生疾苦,刺探不平事,讀書這麼多年,誰的腦子也沒壞掉,誰也不會做這樣的傻事。
如果有人敢於挑頭倡言,那大家一窩蜂的跟上,這個害處就小了很多,上疏的人多,自然有個法不責眾的說法,要懲治的話,那自然是朝著挑頭的那人下手,這種事大家自然願意仗義景從。
就算得不到什麼好處,也能得個仗義直言的名頭不是,日後也可以吹噓自己曾在立儲之爭上上疏。
從文官這個整體來看,在張居正死後,張四維丁憂,萬曆皇帝的權力實在是太大,他越來越習慣依靠宦官和武將來做事,將士大夫拋在了一邊,長此以往,要文官何用,長此以往,讀書何用。
必須要有個行為來讓當今聖上知道,他要受到朝臣的制約,他不能隨心所欲,立儲這件事上想必是萬曆皇帝最著緊的,那大家都要來爭爭看。
個人的好處,聖賢大義,士林的利益,這些都是大家行動的理由,但還有個關鍵是,今年六月,京察就要開始了。
吏部尚書楊巍雖然沒有明說,但消息已經由他的門生傳了出來,如果這次立儲之爭上,誰和主流唱反調,或者置身事外,那就等到京察的時候見真章吧!
科舉成功,被選官之後,只要不太蠢,不要得罪得罪不起的人,那就會在官位上穩穩坐著,上司也沒有權力無緣無故的撤換了你,上司的上司也不行,總要有個理由才行,就算有了理由,也要看其他人認可不認可。
同樣的,升職也是如此,調職也是如此,除非是當今天子親自發話,可皇帝日理萬機,又能記住幾個五品以下的官員名字呢?
但在京察上,京師五品和五品以下,外省四品下(包括知府)的所有官員的升職、降職、撤職、調職都在吏部的決斷之中。
實際上就等於是吏部尚書和文選司決定你的去留,而且這是大明的典章制度,是找不到什麼理由來反抗的。
說什麼都是假的,到手的好處,屁股下面的位置才是真的,要不去參加,官位就要丟了,誰敢冒這個險,而且參加這個事情,挑頭的不是自己,又有些許好處,為什麼不參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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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和給事中品級不高,不過卻是實實在在的言官,能在這個位置上的人,自然都有個好筆頭,能寫出好文章來。
姚博妻兒都在別人手中,自然不敢怠慢,洋洋洒洒三千餘言,引經據典精彩非凡,通政司這邊和司禮監這邊都給行了方便,奏疏也到了萬曆皇帝的手中。
「說什麼國無儲君不穩,若朕有個三長兩短,國家豈不是要亂。」
萬曆在朝會上直接就是把奏摺拿了出來,當著內閣六部大臣的面,一邊晃動手上的奏摺,一邊冷笑著說道。
這奏摺在沒有遞到宮中時,這些大佬們有很多就已經看到全文,眼見萬曆皇帝這般反應,倒不是十分的意外,有的人微微低頭,更多的人卻是在看著萬曆皇帝。
去年那麼對王通,明明是顯示帝王心機手段,為什麼在那之後,朝中這些大臣反倒是越來越有自己的主意,萬曆皇帝心裡翻滾著這個念頭,下面這些大臣的神情落入他的眼中,卻更是讓他怒氣勃發。
萬曆皇帝想要說什麼卻又是停住,手扶了下扶手又是放下,到最後還是站起,將手中的折本狠狠的摔在地上,喝罵道:
「無君無父的混帳,這是盼著寡人早死嗎!!」
萬曆皇帝呼呼的喘著粗氣,眼睛都是紅了起來,掃視著殿中的大臣們,到這個局面下,申時行輕咳了一聲,率眾跪下,開口說道:
「請陛下息怒!」
那邊張誠一干太監也是跪下,說了同樣的話語,這個應對沒什麼錯誤,中規中矩,但對於緩解萬曆皇帝的怒氣卻沒有絲毫的作用,萬曆皇帝左右看看,所有人都是低著頭,沒有什麼人能幫上忙。
在那裡自顧自的喘了幾口氣,萬曆皇帝又是坐回椅子上,擺手說道:
「又不是你們上疏,都起來都起來,這個混帳東西,寡人要嚴懲,這樣胡言亂語,到底是誰來唆使,張誠,安排錦衣衛拿了,下獄問明白了!」
自從錦衣衛都指揮使王通去往歸化城後,錦衣衛各司向上彙報根本不去找那僅剩的指揮僉事,直接就是向司禮監掌印太監張誠和御馬監提督太監鄒義那邊請示,萬曆皇帝下令也是直接向那邊,可那邊張誠卻沒有回答。
萬曆皇帝一愣,隨即大怒,轉頭望去,卻看到張誠臉色發苦,動作很大的搖頭,萬曆皇帝剛轉頭看了一眼,剛剛起身的大臣中已經有人跪下,開口揚聲說道:
「陛下,言官不以言獲罪,姚博雖然悖逆,但所說也有幾分道理,陛下,社稷為重,考慮萬全,為江山社稷,為列祖列宗,陛下有子,當立儲君,定下名份,可以使姦邪小人少了可乘之機,使社稷萬代,若不然,真有不敢言之時,名份不正,恐有亂事啊!」
地上跪著的大臣聲音鏗鏘有力,神色也是堅毅的很,萬曆皇帝陰著臉沉吟了下,開口說道:
「沈鯉,寡人的家事,你這麼著急作甚啊,難不成這姚博是你唆使的?」
沈鯉在地上磕了個頭,又是直起上身開口說道:
「陛下,天家無私事,陛下的家事有關江山社稷,那就是天下事,臣身為禮部尚書,這大禮之事,自然責無旁貸,長幼有序,乃是人倫至理,皇長子如今康健聰慧,為何不定名份,姚博敢於直諫,所說又有何錯,陛下明鑒啊!」
萬曆皇帝雙手猛地握緊了扶手,想要站起爆發,卻覺得沒有什麼底氣,他掃視了座位下面的一干人。
申時行、王錫爵、許國三個內閣里的,算上兵部尚書張學顏不會和沈鯉一夥,而楊巍(吏部尚書)、王遴(戶部尚書),舒化(刑部尚書)、楊兆(工部尚書)、趙錦(左都御史)則是一派。
但申時行幾人也不會為這件事和楊巍這一派爭論,萬曆皇帝也知道外面的文臣一系,對這個立長立幼到底是個什麼態度,他也不想將這件事過早的掀開,但是他不想,卻沒想到外面的言官先是掀開了。
朝臣中不是袖手旁觀的就是堅決支持立長的,萬曆皇帝沒有任何的同盟,他下意識的轉頭看了看,內官這邊他或許可以依靠,張誠神色恭謹,張鯨微微低頭,張宏和田義兩人臉上全是激賞之色。
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和隨堂太監田義兩人支持立長,萬曆皇帝知道,這麼多人和自己唱反調,自己有沒有能力將他們全部壓服,萬曆皇帝思緒百轉,沒有一點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