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魏國公派出來的人,還有一人卻是城內錦衣衛某百戶派來的,那百戶也已經不見蹤影,其餘的人應天府自己認了下來,說是為了保護欽差大人的安全。」
應天府那邊的結果倒是很快給了出來,柳三郎在應天府那邊盯著,回來就向王通稟報,王通點點頭,笑著說道:
「看看這百戶到底是誰的屬下,區區一個百戶,沒那個膽子,也沒那個必要,就看背後是誰吧!」
柳三郎點頭應了,王通靠向椅背,搖頭說道:
「應天府也是靠不住啊!」
正說到這裡,外面卻有人進來通報,說是南京右僉都御使海瑞求見,這個人的求見卻讓王通一愣,吩咐請進來。
等海瑞一進屋子,少不得見禮奉茶,走一套禮節手續,雙方落座之後王通笑著問道:
「海大人這麼晚前來,不會因為是本侯抓了幾個不長眼的探子吧?」
「倒也不是,下官在侯爺走後仔細想了想,有些事這天下間也就是侯爺才能做,下官已經老了,如果這次錯過,很多事恐怕真的只能帶進棺材裡了。」
說這句的時候,海瑞從身邊的木盒中拿出一疊文卷,遞給了王通,開口解釋說道:
「這是當年查松江徐家一案中,在松江府衙和華亭縣、青浦縣兩處縣衙拿到的魚鱗清冊副本,還有一干證人的畫押證詞。」
王通伸手接過,這算是人證物證皆在了,還沒等王通翻開,海瑞又是苦笑著說道:
「侯爺莫要以為這個有什麼用,這麼多年過去,又有張閣老主持的清丈田畝,魚鱗清冊早就換過一遍,而且這些人證大多已經不見,搬遷到外地的不少,在本地的也是找不到了,想要查出什麼,怕是運氣大些。」
「總比沒有入手的地方要好!」
王通笑著回答了一句,海瑞長嘆了口氣說道:
「侯爺這次可能查不出來什麼,但松江徐家侵佔田地的事情並不只是他一家,江南各府都是如此模樣,這個侯爺卻要慎重對待啊!」
說到這裡,海瑞從座位上站起,鄭重其事的躬身施禮,肅聲說道:
「天下間的官員分為兩種,一為大人,二為其他,有功名之人都在聚斂田地財產,聚斂之後又借功名特權,不繳納賦稅,而今天下太平,有功名的人總是越來越多,侵佔的田土越來越多,可這些有功名的人多,國家要發給他們俸祿,他們要聚斂生財,就只能盤剝其他,那些沒有功名的小民小戶,富者愈富,窮者愈窮,若按照這個趨勢走下去,小民最終不堪盤剝,大明最終無錢可用,這是絕路啊!」
聽到海瑞的話,王通卻在那裡苦笑著說道:
「海大人這一分,就是將本侯和天下富貴人分開,成了民賊一般的人物啊!」
本來海瑞說的大義凜然,佝僂的身軀都是挺直,聽到王通這麼一說,也是啞然失笑,屋中的氣氛輕鬆了不少。
「海大人且坐下說,本侯聽著就是,不必弄的這般肅然。」
這個氣氛的確嚴肅不起來,海瑞搖搖頭,又是坐在了座位上,開口繼續說道:
「松江府有一個徐家,常州府、蘇州府其餘各處,不過是幾個、十幾個徐家而已,這些大族族中都有人在各處為官,他們有大量的田土,又在城內經營工商之業,依仗功名在身,從不向官家繳納稅負,這種天下間各處都有,江南尤甚,偏生東南又是天下稅賦重地,若這麼下去,朝廷無錢,那就一切崩壞了。」
「可就算是徐家吐出了侵佔的田土,又有張家李家,沒了獨佔松江的徐家,松江府又會有幾家差不多的,這樣又有何用?」
王通淡然說道,這話說完,海瑞一愣,在那裡思索了半天卻是說不出話來,王通從京師出發之前,也是看過海瑞的卷宗,對海瑞的思路有一定的判斷,此時又是說道:
「海大人說這些的確是道理,不過更多的還是想給那些被侵佔的百姓一個公道吧?」
「……當日間的確是如此,小民小戶辛苦一生,置辦下了田地家產,卻被徐家依仗權勢吞下,瞬時間傾家蕩產,連個立足之地也無,下官讀聖賢書,知道公平道理,斷不能容這等事,一定要管上一管!」
海瑞陷入了回憶之中,王通搖搖頭,又是說道:
「海大人說了這麼多道理,歸根到底,還不是想要讓本官處置了徐家,將他侵佔的田地發還苦主。」
海瑞點點頭,卻不說話,王通沉吟了下,開口說道:
「今日海大人和本侯說了這麼多,那本侯也說幾句,還望海大人莫要外傳。」
以海瑞的人品,王通既然有這個叮囑,那就不會說出,王通也是明白,又是開口說道:
「祖宗定下的制度,有功名在身的人可以免除賦稅,這一干人賺得多,卻從不繳納賦稅,沒有任何的義務,可這朝廷這社稷江山該花的錢一定要花,怎麼能弄到銀子,自然是依靠收上來的稅賦,但賺得多的人不繳納了,賺的少的人只得將負擔那些賺得多的人的賦稅,東南之地,天下稅賦六成甚至更多出在此處,因為土地肥沃,又有種種的便利,可因為富庶,人傑地靈,又有朋黨,東南之地做官有功名的人就越來越多,繳納稅負的人就越來越少,這麼下去,遲早要走進一個死胡同。」
「張居正清丈田畝行一條鞭法難道不是良策?」
「清丈田畝只能緩和一時,不能緩和一世,官宦人家越來越多,他們就算不侵佔田畝,他們置辦的產業一樣是免稅,一樣沒有給大明帶來任何的好處,一條鞭法,本官所知的一條鞭法到了現在已經成了給百姓加稅的手段,這個海大人不會不知吧!?」
被王通這一番話說完,海瑞在那裡呆愣半響,長嘆了口氣,頹然說道:
「侯爺所說都是實情,但如何改,如何動,有功名的人無免稅之利,這自然是良策,可如何實行,若是做了,那就等於和天下間的讀書人為敵,和天下間的官員為敵,就連天子也未必能做到。」
說到這裡頓了頓,海瑞又是搖頭慨嘆道:
「不是人人都能像下官一樣,自家耕種田地,讓女眷紡紗織布,聽侯爺這麼講,下官突然覺得,做不做似乎都是一樣,早晚都是要走到那死胡同上去。」
王通所說的是道理,改良這個局面也是很簡單,取消有功名讀書人的特權,可這個實行,等若是將目前的科舉制度打破,等於是和天下間的官員和讀書人為敵,所謂君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這天下是依靠這些士人來治理,等於是和這個天下為敵。
海瑞能想到豪門大族的膨脹是侵害江山社稷,未必想不到這個道理,但他不敢去想,只敢看著徐家這個特例。
畢竟海瑞自己也是讀書人,也是依靠著舉人的功名一步步走到了今天,他能想到做到的最多是改良而已。而且海瑞目前的執著還是針對在徐家的身上,他所說的大義和道理,都是想讓王通去查辦徐家。
執著的人年紀大了,也不是那麼容易心平氣和,也不是那麼容易看開,果然如此,不過王通想得更多一些。
海瑞感慨完了,坐在那裡沉默了很長時間,王通在那裡只是小口的抿著茶水,也不出聲,過了會,海瑞想要站起,或許因為坐的時間長了,一時沒有站起,還是用手撐了下椅背才搖搖晃晃的站起,伸手撣了下官袍,澀聲說道:
「侯爺說得好,看得明,看來這徐家沒什麼查的必要了,查了他家,又要有別家起來,百姓們還要……」
「當然要查,自從海大人上疏之後,自京師到南京,處處可見徐家的動作,在大明江山之中,有這麼個不必繳納賦稅,卻可以撥弄朝政影響士林的實力存在,對江山社稷到底是禍是福,江南出身的官員士子彼此連接,互通聲氣,意圖把持朝政,朝中只能用他們想用的官,朝廷只能用對他們有利的政策,而且自世宗皇帝當政後二十年至今,近五十年間,此等情形愈演愈烈,這天下到底是皇帝的,還是江南士林的,查查徐家,也算敲山震虎。」
聽到這些,海瑞臉上的表情鬆弛了些,王通又是笑著說道:
「海大人,今晚這些話卻不是聖上的旨意,只是本侯自己的揣測,可沒什麼官方的意思啊!」
海瑞微微搖頭,遲疑了下沉聲問道:
「京師賜婚,下官也有耳聞,侯爺還是這般,真是……」
「本侯是大明的臣子,所作的都是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再說,本侯沒有少得到什麼。」
王通笑著回答,話已至此,海瑞也沒有什麼可說的,就是起身告辭,王通相送的時候也是忍不住問了句:
「海大人一生作為,為國為民之中就沒有一點求名的心思嗎?」
「開始是有的,後來下官也不知有無,不過捫心自問,所作無愧,都是為大明,為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