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六,文淵閣中,群臣都是躬身聆聽,神色慎重。
「大運河乃是國家命脈,漕運更是維繫根本之政,各司衙門為何如此輕忽,竟任此毒瘤做大。」
天下間能說這話的人不會超過十個,在文淵閣中說這話的也就是兩個,萬曆皇帝沒有出聲,說話的是首輔張居正。
「天津衛城是京畿海上門戶,又是轉運樞紐,船頭香近萬之眾,又有妖人摻雜其中,如若生亂,乘船頃刻可至京師,變生肘腋,那時候天下震動惶恐,社稷都將不穩,如此大禍在旁,直至事發方才知曉,這到底是為何!!」
張居正聲音不高,可卻逐漸揚起,每一個問題拋出,眾人都不自覺的心中顫了顫,首輔大人一向喜怒不形於色,可今日臉色用鐵青來描述都有些不夠。
那王通還真是運氣好,本以為這次民變可以將他牽扯進來,卻沒想到居然是立了一大功。眾人心中念叨,可沒有人敢說話。
「到底是為何,諸位大人都不知道嗎?」
張居正的聲音又是提高了些,眾人彼此看看,誰也不敢出聲,反倒是申時行遲疑了下,站了出來,朗聲說道:
「陛下、閣老,諸位大人,天津衛城有武庫匠坊,又有漕糧儲存,這次亂民圍攻官衙,卻不去碰觸這兩處,說明還未有反亂之意。」
聽到這話,萬曆和張居正的眉毛同時豎起,神色都是不善,大凡作亂一來是攻佔武庫,取得武器四處散發,裹挾民眾,二來是搶掠糧倉,做長久的打算,申時行這話倒也無錯,問題此時可不是說這個話的時候。
申時行繼續說道:
「微臣查閱舊檔,在三年前也有船頭香圍攻官衙事,此事輕輕揭過,無人再提,可見這亂民聚眾威嚇官府已成了習慣,未有謀反之意,卻有反亂之行,可天津衛城本就是直隸重地,有兵備道、有監糧、有分守參將,有清軍同知,為何這方方面面都不聞不問,致使起膨脹做大,其中可有縱容可有勾連,都不可知,亂民當重罰,這不必說,但官吏問責,也要嚴行才是!!」
張居正這才微微點頭,其他人心中卻都是暗罵,心想申時行你還真是手黑,百姓掉腦袋就算了,你還要株連到官員。
「陛下,張閣老和申大人所言甚是,不過天津一地蛇鼠一窩,欺上瞞下,蒙蔽聖聽,也蒙蔽了諸公,臣身為內閣學士,兵部尚書,亦有失察之責,臣自請責罰!!」
張四維說完之後就跪在地上,朝廷中眾臣立刻反應了過來,這個意思是把責任都放在天津那些官員身上,但也到此為止,大家都撇清了關係。
「臣失察,請陛下責罰……」
「陛下,臣惶恐慚愧,請陛下……」
一時間在文淵閣中的大佬們紛紛跪下請罪,張居正一撩朝服下擺,也是轉身跪下,磕頭自責說道:
「微臣為內閣之首,腹心之地出此亂事卻不自知,微臣請陛下責罰!」
小皇帝看到這個局面之後,搖了搖頭,大家都說自己有罪,反倒是不能去做什麼,不過本以為要費好大一番糾纏的事情卻走到了這樣的方向,無論如何對自己,對天津的王通都是有好處的。
「張先生和諸位愛卿何必如此,都起來都起來!」
萬曆先是出聲緩和了一句,接著開口問道:
「不過,既然定了懲處的調子,那天津衛這邊該怎麼處置,諸位臣工的意思是?」
「啟稟陛下,天津兵備道潘達,失察失職,都察院擬罰其俸祿三年,降職一等,以觀後效……」
都察院左都御史呂光明急忙上前說道,雖說大家都不靠俸祿吃飯,但罰俸三年,降職一等的意思是,做完這一任之後再也不會給什麼好差事,甚至要發配到偏遠地方去做官,如果自己明白,做完這一任後就該自請致仕了。
正在這時候,一直是站在一旁伺候的馮保突然出聲說道:
「萬歲爺,監糧萬稻身負刺探之責,卻始終懵懂不知,奴婢請萬歲爺准許,派東廠前往捉拿,回京論罪,奴婢身負司禮監掌印之職,下屬卻有此等事,實乃失責失察,請萬歲爺責罰,以儆效尤。」
「還是馮大伴公忠體國,就找這個意思辦吧!你里里外外操心的事情那麼多,那裡顧得上那邊,責罰不到你……」
萬曆皇帝笑著說了句,馮保又是跪下謝恩,萬曆皇帝轉過頭的時候,神色卻變了,冷笑著說道:
「市井中編的段子朕也聽到過幾個,什麼天津五義斗王通,什麼萬民請願,看了下面的抄錄,朕笑得前仰後合啊!!」
有治安司在,萬曆皇帝對京城內的風吹草動了解的清清楚楚,很多臣子明裡暗裡的或上疏或諫言,希望撤了這個機構,卻都沒有成功,小皇帝所說的事情,要是放在外人的角度,看起來的確是好笑。
可在這個場面說的話,肯定和好笑什麼的無關了,萬曆皇帝臉上連笑容都消失無蹤,繼續說道:
「百姓們糊塗倒也罷了,這京師各處的官,天津各處的官,為什麼也這麼糊塗,這位天津兵備道潘達更是情深意切,什麼水能載舟,什麼天津義民,他把自己當成是什麼了,還是吃大明俸祿,忠心大明的官嗎,或者他是給船頭香,給三陽教當的……」
有方才和馮保的問答,有把話說到這個地步,都察院的呂光明又怎麼會不明白,潘達很會做人,儘管兵備道和都察院不過是個掛名的統屬關係,可潘達的常例孝敬差不多比旁人多出四成,自家的船隻來往也多給方便。
奈何話說到這裡,誰也明白接下來該如何做了,呂光明沒怎麼遲疑,開口說道:
「陛下說的是,臣糊塗了,兵備道潘達立即革職,請有司查問!!」
萬曆皇帝這才點點頭,目光卻轉向了張居正,並在張四維身上掃了一眼,大家都是心思靈透的人,怎麼會不明白萬曆的意思。
「陛下,分手天津參將李大猛,身負守土之責,如此民亂卻無動於衷,若是有敵來犯,又當如何,微臣以為當就地免職,捉拿至京師問罪!」
張四維說的斬釘截鐵,天津的幾位文武官員,這些日子在京師被經常提起,凡是相關的官員都記得清楚。
萬曆皇帝剛要說話,張居正卻沉吟著開口說道:
「陛下,這李大猛臣有些印象,世宗肅皇帝時,他跟隨胡宗憲在南直隸、浙江一帶剿倭,頗有功勛,也是大明的有功之臣,做到了參將的位置上,卻和什麼香眾妖人有勾結,未免太傻了些,臣覺得也就是昏聵糊塗,還是革職回鄉吧!」
「閣老說的是,陛下,方才是臣孟浪了,畢竟除了失察失責之外,也無別的憑據,貿然處置,未免寒了邊鎮將士的心。」
萬曆皇帝的眉頭一皺,看了看張居正和張四維,聲音變得更冷,開口說道:
「都察院、國子監的官、六部的幾個主事,此次蹦得最歡,口口聲聲義民,各處一併懲治了吧!」
「陛下,不以言論罪人,若是因為此事就定罪處罰,定會堵塞言路,導致朝政不清,依微臣所見,訓誡幾句也就是了,這些人雖然有錯,但畢竟是仗義執言,乃是大明將來的棟樑之材……」
嚴懲了潘達,但想要繼續擴大打擊面,張居正卻不答應,天津衛城的民亂的確是碰了底線,但局勢穩住之後,卻不能任由皇帝追查,不然朝中各位大臣都有被牽扯到的可能,所以先用話語堵住。
聽到這個,萬曆出了一口氣,向後靠在椅背上,人說天子是天下之主,可自家卻沒什麼隨心所欲的機會,難道天津衛這樁事可以借題發揮,但還是被張居正處處堵住,萬曆已經習慣了這樣的過程,他臉色很正常的說道:
「既然如此,這件事朕就交給張先生統籌處置吧,不過,千戶王通此事從容調度,平息民亂,立有大功,該怎麼獎賞,也應該有個規程拿出來。」
張居正臉色沉了下,上前一步跪下說道:「陛下,微臣以為,王千戶雖有平息民亂之功,然身為錦衣衛千戶,有督察監視之責,坐視亂生,亦有失察之罪,功過相抵,不賞不罰,陛下以為如何?」
萬曆皇帝坐在那裡,看了看跪在那裡的張居正,又看了看文淵閣中的諸位,他找不到一個支持自己的人,甚至是不滿的神色。
「就照張閣老的意思辦吧,諸位無事,今日就先散了吧……」
眾臣行完禮,萬曆臉色平和的站了起來,轉身的時候,嘴角忍不住抽動了下,隨即伸手捂住。
※※※
潘達、萬稻和李大猛的命運就這麼被定了下來,不過沒人關心,眾人關住的是空下來的三個位置,這可都是肥缺和要職。
吏部和兵部第二天就給出了人選,人選大家比較陌生,但稍一打聽就知道了底細,都是張閣老的親信關係,至於監糧的差事,自然是馮公公的夾袋中人。
天津衛香亂,誰得了最大的好處,一目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