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廷打板子的人都是技術精良,據說夏天練習的時候,板子打在西瓜上,西瓜完整無事,可裡面卻爛成了糊糊。
這次五十板子,想來也是得到了什麼人的吩咐,鄒義斷了幾根肋骨,可身上卻沒有太多的淤青紅腫,斷了肋骨無非是個休養,不能劇烈動彈罷了。
一小口一小口的喝著粥,鄒義不時的轉過頭,不讓趙金亮看到他流淚,他平素以為自己談笑從容,遇事不慌,可躺在這從前不知道是倉庫還是什麼用途的小屋中幾天,每日吃的是粗劣飯食,從前笑臉逢迎畢恭畢敬的人都是冷淡無情。
來看自己的只有這個趙金亮,趙金亮今年還不到十歲,可宮中人人知道,張誠張公公十分喜歡他。
還有傳聞,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馮公公也曾經隨口誇獎過趙金亮,而且這小孩子已經在內書房上課半年了,這種種就代表著趙金亮今後在宮中前途無量,最起碼也要做到個少監的位置。
在鄒義沒有犯事之前,跟著鄒義辦差的趙金亮就已經被單獨拿出來看了,認為他是張公公的人,而不是鄒公公的人。
這次鄒義倒霉被罷黜,趙金亮卻沒有受到影響,宮中世態炎涼,鄒義從來都是和宮中眾人交好,從不得罪人,可這次受過他恩惠的人和他交好的人,沒有一個來看望慰問,都是惟恐避之不及。
一個才認識自己不到一年,人人寵愛的趙金亮卻主動來看他,算是貧病交加的鄒義自然感慨萬千。
喝完了熱粥,烙餅,熱乎乎的飯食進肚,精神也跟著好了不少,鄒義撐著坐起來,就看著趙金亮把屋子簡單收拾了一下,出去了一會,不知道在那裡尋了個炭爐,放在門口生火又開始熬起葯來。
「小亮,你好好在內書房讀書,好好當差,我這邊明日也就能自己起來了,現在我這邊這個模樣,你來也不方便。」
「那可不成,鄒公公你身子現在還弱,這幾日還要多過來看顧,等你好了,小的就不來了。」
無論是餐具還是那炭爐,對於一個小孩子來說都是很吃力的,趙金亮一邊用扇子扇著火,一邊用手抹去額頭上的汗水。
患難見情誼,趙金亮的回答很平靜,認為自己所做的不過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鄒義有些激動,呼吸急促了些,卻又牽動傷口,疼的又是倒吸涼氣不敢動彈,僵坐在那裡卻有些哽咽。
又安靜了一會,聲音帶著哽咽自嘲笑道:
「也不知道蔡公公今日又在何處當差,想必風光了不認咱家了。」
「鄒公公,蔡公公七天前就沒有看到,聽身邊的人說,是被趕出去了。」
趙金亮沒想什麼,直接開口回答道,鄒義坐在那裡無言,自己方才譏刺,卻沒想到身邊人都是受了連累。
想想當日撈錢的時候真是昏了頭,以為自己和天子接近,上面有司禮監秉筆太監張誠護佑,外面又有王通這等皇帝近臣幫忙,行事自然可以無忌,卻沒有想到吃了這個大虧。
現在的天氣很舒服,臨近五月,正是京師最好的時光,鄒義在那裡很是惘然,不知道養好了傷之後,自己要被發配到什麼地方去。
又看了看在那裡安靜熬藥的趙金亮,心中嘆了口氣,趙金亮做這些事情完全是理所當然的模樣,並不是來報恩,也不是來施恩,這種自然而然才是極為的難能可貴,完全一片真心。
在這皇宮大內,勾心鬥角,詭譎莫名,小小年紀僅僅是真心好心,恐怕將來要吃很多虧,可惜自己不會在宮中呆多長時間了,也不能對趙金亮照顧太多了。
正感慨間,卻看到那趙金亮丟掉了手中的蒲扇,朝著一個方向跪下,磕頭見禮道:
「張爺爺安好!」
宮中能讓趙金亮這般叫的,除了司禮監秉筆太監張誠還有誰,鄒義渾身一震,也顧不得肋間的劇痛,掙扎著起身下床。
斷了肋骨很是麻煩,往往一個小動作都會疼的要命,才下床,傷處就疼痛的支撐不住,手撐著跪在地上。
張誠出現在門邊,本就昏暗的小屋子中更加的黑暗,張誠面沉似水,看了看跪在旁邊的趙金亮,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點頭說道:
「小小年紀,倒是個重情義的。」
說完跨入了房間,鄒義想要說話,可出口哽咽,卻說不出什麼來,哭著磕頭磕在了地上,張誠皺了皺眉,冷聲說道:
「可知道錯了嗎?」
鄒義忍住痛連連磕頭,卻回答不出什麼,張誠搖搖頭,沖著外面喊道:
「小亮進來扶他坐回去,到時候再讓骨頭錯了位置。」
趙金亮連忙跑進來攙扶,聽到張誠說這樣的話,語氣雖然冰冷,可卻有關心之意,鄒義心中猛地放鬆下來,眼淚再也止不住。
張誠站在門口處,對鄒義來說是逆光,整個人都是黑的,也看不清什麼表情神態,趙金亮吃力的搬了張破椅子到這邊,張誠也沒坐下,冷冷的看著鄒義。
鄒義好不容易平靜了心神,沙啞著嗓音說道:
「兒子當時真是昏了頭,以為自己翅膀硬了,有些事不通過義父大人也能去辦,監督太監的位置出缺,當時各處都沒個言語,身邊幾個都跟著動起來,兒子這邊也忍不住,沒想到惹下了這等大禍,兒子自己還沒什麼,連累了義父大人,這才是罪該萬死……」
張誠聲音平淡的說道:
「你以為林書祿不撈銀子嗎?你以為黃洋手面就乾淨嗎?這那裡是錢財上的勾當,無非是抓住把柄整人罷了,這樁事,你不小心,也算你倒霉,怨你自己,也怨你命不好。」
聽到張誠這麼說,鄒義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放鬆,最起碼自家這位義父埋怨的對象不是自己,可為什麼自己這麼倒霉,心中如此想,可卻還要說道:
「義父大人你這邊……」
「伺候太后、萬歲爺這麼久,咱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只不過今後要小心些,話要少說些罷了,連累不到什麼……老林還真是手黑啊,不到一個月的功夫,御馬監上上下下,監軍監槍的,各營的營官居然被他洗了一遍,不是攆走就是論罪,他想幹什麼!?」
話說到這裡,一向是冷靜的大太監張誠還是露出了些怨氣,鄒義聽到這個,掙扎著爬起來,就在床上磕下頭去,牽動傷口的疼痛讓他臉色煞白,可還是堅持著說道:
「乾爹,御馬監那是內廷的根本之一,沒人在那裡跟著兵馬,終究不是穩妥之道,請乾爹開恩,讓兒子回去,哪怕是從下面辦事聽差的做起,也要在那裡紮下來,給乾爹看好那一攤子。」
張誠聲音又是變冷了些,開口說道:
「哪裡還回得去,你這點道行,回去非得死在老林手裡不可,你想的也不是沒道理,可孫海還在那邊做著提督太監,說明太后娘娘心中還是有個盤算。」
話說了一半,張誠伸手摸了摸邊上趙金亮的腦門,柔聲說道:
「小亮,出去看著,不要讓外人進來。」
趙金亮低聲答應了,小步跑了出去,張誠轉頭看著,嘉許道:
「年紀小卻不浮躁,又知道輕重,將來肯定是個有出息的,你看看你,越活越是倒退回去了,次來也是跟你交個底,宮中的差事你沒得做了,太后娘娘發了火,沒趕出宮去已經是咱家豁出老臉給你爭了。」
鄒義面如死灰,在宮中沒有差事,難道去做雜役,那還真不如死了算,張誠繼續說道:
「天津那邊你也是去不得的,萬歲爺不喜你,自然也不願意你在王通身邊。」
聽到這些話,鄒義甚至忘記了恭敬,頹然的跌坐在床上,獃獃的看著屋角,極為的茫然,張誠搖搖頭,想起王通的回信,鄒義算是個幹練有能的角色,但在這功名利祿上的野心太過,卻是個致命傷,野心太過,慾望太勝,有些事就老是存著冒險投機的心思,這就有莫大的風險,容易被人盯住。
沒想到,鄒義跟了自己這麼多年,自己卻沒有一個打了一年交道的王通看得明白,這麼看來,這磨難對鄒義不是壞事,倒是個難得的磨練,內廷誰都想去司禮監做太監,可沒有二十年的風風雨雨,辦差歷練,誰又坐得穩呢,張誠念頭轉了轉,開口卻說道:
「今後就跟在咱家身邊做個聽差,不過不是跟著寫字,那治安司也需要個專人理順,你做過那麼多地方,就替咱家把治安司好好的整頓經營起來,把你在宮裡各衙門學的本事用上去,做好了,自然是你的功勞,也不是沒有回來的這天,做不好,那一切休提了。」
事情到了這般,能有個去處已經是意外之喜,鄒義還能說什麼,跪在那裡磕頭,張誠只說了句「傷好了找咱家」就出門離去。
張誠出門,趙金亮把熬好的葯小心翼翼的端了進來,鄒義看著趙金亮,突然點頭笑道:
「今後看你,你倒是好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