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臣,幸臣,終究要背上一世罵名,想要身後讚譽,青史書寫,還是要去建功立業,開疆拓土……」
在離開兵部尚書譚綸府上的時候,譚綸意識已經不清,最後這幾句話是呢喃出來的。
王通騎在馬上,被冷風一吹,腦筋才清楚了一點,來到大明以來,如此操持國事的官員王通還是第一次看到。
至於青史留名還是身後罵名,王通心裡倒分得清楚輕重,不管什麼名,都是身後事而已,活著的時候有榮華富貴,這才是最實在的東西。
真正讓他感覺到有點莫名的實際上是譚綸神智還清醒的時候,做出的一個託付,老人指著管家譚將,下面記錄的譚兵譚劍說道:
「這些兒郎跟著我時候不少,早就不知道家在什麼地方,老朽一去,他們也沒個去處,回鄉務農未免可惜了他們身上的本事,就讓他們跟著你吧,也去你那邊做個幫閑。」
當年譚綸在東南和北地以文官管武事,身邊也都跟著親兵家將,譚將等人就是一直跟著他到現在的殘留。
這的確讓王通又是糊塗又是惶恐,自己的所作所為完全為了取悅萬曆皇帝,可經過這一鬧,好像一下子高尚了許多。
兵部尚書乃是國家重臣,他將家兵家將託付給自己,也不知道旁人會怎麼看,想想身為忠心家丁,但卻有監視譚綸責任的那兩個人,王通又想想自己的身邊,的確心裡發涼,凜然不已。
三月二十三這日的下午,萬曆皇帝又和昨日一樣,帶著一大包袱的零食來到了武館,少年們對美食是沒什麼抵抗力的,短暫間歇的時候,幾十名少年就圍了過來,一邊分食,一邊聽王通講那些奇聞異事。
不過經過昨晚那些事,王通也有點心思沉重,還是李虎頭在間歇的時候小聲說道:
「王大哥,比昨天又多過來十個,幾個人跑過來的時候,還和歷韜那小子吵架了,活該!!」
王通笑了笑沒有介面,萬曆皇帝早晚要面對文武百官,要在那些人之中平衡相制,要分化拉攏,要是連現在這些腦筋簡單的少年都搞不定,那也沒必要做這個天子了。
今日間跑步的時候,萬曆皇帝依舊被大部隊甩下,要眾人在終點線那邊等待,不過今日眾少年的低聲埋怨和惡意卻比前日少了太多,很多人笑嘻嘻的看著萬曆皇帝跑過來,那些甜食點心的拉攏效果出現了。
這個下午的課程結束後,萬曆皇帝和往常一樣都是落在了最後,不少少年都和萬曆皇帝打了聲招呼。
這種同伴們的親近讓小皇帝的興緻很高,等到人差不多走乾淨了,小皇帝扯住王通,頗有興味的問道:
「王通,你小時候真的看樹下的螞蟻嗎?」
王通心中納悶,難道這的確是個典故,可話已經說了,改口肯定要招來這樣那樣的麻煩,他昨晚回來的時候就已經考慮好了預案,現在直接指著不遠處自家的宅院說道:
「陛下您看,小人家裡種著一棵棗樹,從前沒事幹竟然蹲在下面看螞蟻,有趣的很。」
看螞蟻如何行動,這差不多是每個人童年都有的經歷,但能不能從其中看出些道理,這就是人的覺悟和智慧了。
王通這麼一說,萬曆皇帝還真順著他指的方向看了過去,看到那棗樹後才點點頭,有些興奮的說道:
「王通,你知不知道譚綸在大明號稱最為知兵的文臣,據說他對兵事的了解也是小時候看螞蟻、蜘蛛的行動,想出來很多道理,沒想到你和譚尚書居然差不多……」
王通聽到這話,心裡禁不住說了聲慚愧,連忙謙遜道:
「小人怎麼能和譚大人相比,當不起,當不起。」
能看出來,小皇帝也沒有把這個太當一回事,扯完這個,連忙招呼住走在前面的李虎頭,兩個人一起說說笑笑起來。
※※※
在紫禁城慈聖太后李氏的那個小宅院旁邊,有一座頗有規模的偏殿,太后接見皇帝和內官大都在自己的宅院之中,但要見外官,則都在那偏殿之中。
很是素雅的大堂之上,伺候的宦官、宮女口鼻觀心的站在兩側,李太后坐在正中,身前被一掛珠簾擋住。
在珠簾的兩邊,馮保低頭站在外側,而更向外的地方擺著一套桌椅,身穿大紅官袍的內閣首輔張居正側身坐在那裡。
李太后手上拿這個摺子,在張居正的手邊也有一個,兩個人都在低頭看這個摺子,過了會,李太后輕輕咳嗽了聲,馮保立刻回身點頭,轉身揚聲說道:
「你們都下去吧,沒有吩咐不要進來。」
侍立的宮女和宦官連忙躬身退下,等偏殿大堂中就剩下他們三人,李太后才開口問道:
「馮保,王通那邊你這裡仔細查過嗎?」
「回太后娘娘的話,今兒上午,奴才把東廠和鎮撫司的人都叫了過來,又把那王通的出身經歷從頭到尾過了一遍,並沒有發現什麼紕漏,王通比尋常孩子的確聰明些,願意學習識字,願意學武強身,從小很少和同齡的孩子們玩樂,奴才這邊也查出來點新東西,據王通所在的百戶有人講,他爹王力曾和同僚誇耀,自己的孩子連吃什麼對身子好都知道。」
聽到馮保的稟報,珠簾之後的太后沉默了會,又開口問道:
「這孩子對父親是這幾年孝敬的還是一直如此?」
實際上這話許久前已經說過,但馮保自然不會嫌絮煩,當下又是躬身說道:
「這個在鎮撫司的呈報中有講過,自從王通懂事一來,就表現的頗為純孝,那王力整天在外面沒口子的誇讚,錦衣親軍中多有聽到。」
說到這裡,張居正放下手中的摺子,沉吟了下出聲說道:
「臣從頭想過,若真有什麼打算預謀,斷不至於巧合成這般,譚子理(譚綸)是先帝信用的臣子,又蒙當今聖上的大恩,要說有什麼私心臣覺得不會,他昨晚所說的話,從前也和臣講過,之所以讓東廠和鎮撫司的眼線直接呈下來,也有上密旨的意思,太后娘娘未免多慮了。」
自朱元璋創立大明朝至今,臣子中敢說太后娘娘多慮的,恐怕只有這張居正一人了,他伸手捋了下頜下的濃密鬍鬚,沉聲說道:
「虎威武館上下規矩,學員們每日的操典,臣也詢問過兵部和京營的行家,都是讚不絕口,說這一套都是實實在在的好辦法,很多人都要抄錄一份好好研討呢!」
邊上的馮保介面說道:
「奴才也問過御馬監的營官,他們說虎威武館的操典,這辦法更適合練將,而不是練兵,這些將門子等出去了若是不懈怠,那都是大明的武將種子,將來對國家肯定有大用的。」
偏殿中又安靜了半響,珠簾後的李太后幽幽說道:
「本以為是個心性正的玩伴,後來看是個有心做事的勤勉人,沒想到譚尚書又說這是我大明的名將種子……」
說到這裡,李太后笑了幾聲,能看到她搖頭說道:
「哀家從不信什麼宿慧,也不信會突然有什麼大才出現,可這王通的所作所為,卻不由得哀家不信了。」
馮保這等角色豈能聽不出太后娘娘情緒變化,當下躬身笑著說道:
「太后娘娘,有些人的確是神仙賜福,張閣老不就是嗎?」
說到這裡,李太后輕笑出聲,張居正也是湖廣有名的少年天才,據說十三歲去參加鄉試,就驚才絕艷,理應高中。但湖廣巡撫顧轔不願意讓少年人過早成名心浮氣躁,壓了他一屆,所以在十六歲才中舉,此後一路順利,二十三歲就做了進士。
這在當時也是名噪一時的例子,張居正也被人稱作「神童」,也難怪馮保會拿這個來取笑。
一個是太后,一個是司禮監掌印太監,對這兩位的取笑,張居正也只能微笑而過,欠身說道:
「太后娘娘著緊皇上,母儀天下之心,令臣讚歎,不過那王通今年才十四歲,一切還早,尚有許多時間,察其言觀其行,若真是人才再教導提拔不遲,不必急在這一時。」
這是穩妥老成的辦法,李太后連連點頭。
※※※
天色漸黑,鳴春樓卻到了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刻,這家南城頗有名氣的青樓燈火通明,不過卻沒有往日那麼熱鬧。
尋歡客門前圍成一圈,鳴春樓的女人們面色不安的看著門口,那裡站著三名穿著飛魚服,手按在刀柄上的錦衣衛,當中一人個子不高,但嗓門頗大:
「青樓賭坊,都是藏污納垢之地,為保地方安寧,各處有序經營,今後錦衣衛第六千戶第七百戶將推行許可准入,請貴店東主儘快去張小旗處辦理憑證,若無憑證營業,定當嚴懲不貸!!」
孫大海本就沒什麼文化,這頗為工整的語句打了幾個磕絆才說完,他說完之後,鳴春樓左近安靜異常,突然間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在邊上說道:
「我當是誰這麼威風,原來是牛欄街的孫大小旗啊!!?」